他惊奇。为什么这一切配合得那么好?特别是章洋同志为什么配合得这样好?章洋与他无仇无冤。章洋不像是坏人。他用尽了一切力量,采取了一切办法来争取章洋的了解,并给章洋的工作以最诚心的帮助。但是,他没有达到目的。章洋一步一步越来越和他对立,越来越成为尼牙孜和包廷贵,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的代理人和工具。他甚至要说,章洋做的事情有利于境外的敌对力量。可是,为什么县里工作团的领导正儿八经地印出了那样的“文件”呢?他没办法想下去了。
他耻笑。当尼牙孜发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这位泡克的“诊断证明”,他费了好大的劲控制住自己不要笑起场来。尼牙孜的来历是很可疑的。他在南疆究竟干过些什么?外调材料始终没有确切的结果,因为他自报的经历很可能就是完全伪造的。但也有可能,他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历史与家庭出身上。无论如何,从感情上说,这是个站在社会主义的敌对方面的人。穆萨的表演也使他啼笑皆非,头几天他还欣喜地看到穆萨的进步呢!出尔反尔,毫无人格,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他一转头,无意中看到了马玉琴的羞得通红的面颊和挂在眼角的泪水。
他也感到温暖和熨帖。尽管章洋宣布不准他和旁人任意交谈,串通一气,也不准旁人去向他通风报信,尽管一个小小章洋就剥夺了他的人身权利,尽管会场上压力重重,没有人和他握手问好,他还是看到了许多社员的亲切的、同情的目光,他看到许多忧愁地低垂着的头,他看到了马玉琴的眼泪。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波拉提江,这个孩子在会议快要开始的时候,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塞给他一块烤南瓜。是他的妈妈乌尔汗叫他送来的吗?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自己送来的吗?同样地暖人心肺。
他一直站着。因为,不准他坐下。他老老实实地站着。清白无辜,满腔热血,一颗诚心。“毛主席,您知道吗?”他在心底问。
“他老人家是知道的。”他回答自己。“他老人家是不知道的,正因为毛主席不知道,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又想。想过来想过去,他还稍微能够契达——忍耐下去。
小说人语:
那个年月,这一章竟然痛快淋漓地、沉痛已极地痛批了后来称之为极“左”的无端迫害、阶级斗争扩大化!
极“左”者往往,第一是自己心虚,第二是意在投机,第三是脱离生活脱离常识,第四是潜雄辩癖,他们每天自己与自己在腹中进行潜辩论,每天都获得雄辩金牌,同时每天都感觉到少辩论一句话自身就会崩溃与颜面扫地!最后他们是偏执狂,拉着一副半人半狼的面孔,居然自封、自信、自命为“一直正确”的革命的小领导!
是的,粗暴常常能战胜文雅,凶恶常常能战胜善良,死皮赖脸常常能战胜谦谦君子,装腔作势常常能战胜平易近人,然而至少还有文学,还有人心,还有恩怨情仇的记忆故事,还有“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的普通受众。
苏共二十大后, 文学作品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所谓极“左”的那些做法,“毒化”了生活。呜呼,让我们默哀,让我们纪念与回想那曾经被不同程度地毒化了的、仍然不失健朗的异趣的生活。
穆萨是多么可笑,多么可爱,他有点游戏人生、游戏阶级斗争的潇洒与闹哄劲儿。他做到了维吾尔的谚语:出生以后,除了死亡,都是游戏!
雪林姑丽与爱弥拉克孜沉痛谴责泰外库 泰外库的精神负担
严寒的冬夜奔跑、巧遇、无言以对
雪林姑丽是软弱的吗?曾经是的。她温顺,寡言,爱哭,毫无保护。艾拜杜拉为了这曾经劝导过她多少次呀。艾拜杜拉说:
“你还记得么,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那个被娇惯了的小流氓,他每天欺负我,他把沙土扔到我的书包里,把我推到泥坑里,还管我叫‘丫头子’。我一声也不吭,我不愿意和人打架。他以为我是不懂还手的,有一天我正在做功课,他把半瓶墨汁洒在我的作业本上。我跳起来‘叭’给他一个嘴巴,他一个跟头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抄起了棒子,我夺过了他的棒子,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他两边的脸肿得高高的,扬言要和我动刀子。同学、老师、包括后来我的父母都很惊奇,他们从来不知道我会打人,连老师都警告我小心那个小流氓的报复……其实呢,一点事也没有,从此他服气了,见了我俯首帖耳,后来,我帮助他还提高了学习成绩。过了很久以后,他有一次说:‘唉,艾拜杜拉,没想到你打人那么厉害!从那一次,到现在我一感冒耳朵就嗡嗡地响呢!’”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