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怯生生地出来了,虽然它很谦虚,却仍然给世界带来普照的光辉。雪白了,天蓝了,几只围绕着热气腾腾的新鲜马粪盘旋的乌鸦也显得更黑了。马车离开了公路,走上通向煤矿的、颠簸的土路,而且时有丘冈和洼地,马连同它拉的车和人,似乎都要被颠酥似的。
到煤矿了,他远远离开那些围着煤火取暖的热情粗犷的赶车人,在丢给马匹一捆苜蓿以后,他也从腰间褡包里掏出一个冻得尽是冰渣儿的馕,掰下一块,放到口里。
一般地说,将近中午的时候,煤就装好,车就往回赶了,现在拉煤已经不像初入冬时那样紧张了,多数家庭已经有了积蓄了嘛。在装好了车,喂饱了马,而自己也吃下了两个带着冰渣儿的馕饼,喝了一茶缸子热水以后,泰外库在煤块上铺上一条破麻袋,自己坐到麻袋上,车就不慌不忙地往回转了。泰外库很少举鞭,很少吆喝,虽然吆喝牲口的语言几乎成了这些天他为自己保持下来的唯一的语言了。有什么可着急的呢?他已经不是那么毛毛糙糙的了。而且他发现,经过艾拜杜拉两个月的调理,似乎马的脾气也变得平和一些了,它们很少像过去那样忽快忽慢、互相挤撞。也有些时候,那匹架辕的白马偷一点懒,在拉粪的时候停下了蹄步,这对于马匹的劳役与生存规则说来,本来是不能允许的——马小便时允许停步,大便时绝不可以;而且,按泰外库过去的看法,拉粪停车,近乎对驭手的冒犯和藐视;但是,现在,泰外库也予以宽容等待了。
冬至过后,天一天比一天长,虽然气温升得很慢,但是,中午的太阳直射到人的脸上、身上,已经有明显的暖意。甚至直接接受阳光照射的冰雪覆盖的街道的表面,有点水汪汪的样子,好像抹了一层油一样地发亮。而且,信目远望,在树尖楼顶上面的蓝天之上,正午时分,已经有家鸽飞翔,已经有最早升上天空的小小的风筝摇摆着身姿。
这是冬天的晴日。严冬孕育着春天。紧连着初春的冬天,为春天的盛开的花朵扫清了地面,去掉了一切不必要的杂草和黄叶,为来年的大地准备了丰厚的乳汁——雪水,这样的冬天不同样也是应该被喜爱和感谢的么?
泰外库坐在码得整整齐齐的煤块上。他蜷曲着穿着肥大的毡靴的双腿,拉紧了无扣的光板皮大衣,竖起了大衣领子。他觉得怪暖了呢。于是,又从原路回去。起伏的土路,公路,繁荣而又幽雅的小城,工厂、驻军、摩托连,车队、油库,大的和小的水磨,冬天,水好像冒着热气。新生活大队,医疗站。桥梁,上坡和下坡。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论是凌晨的黑暗与微明中,还是正午的阳光中的一切,不都是可爱的和值得珍视的吗?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在远远地离开他,都在向他关上自己的门。他的马车在狂奔,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里去,他的马车经过了最美的城市和乡村,然而这一切又都抛在了他的身后。这一切都不属于他。因为,现在的事情正好比驾车的马惊了,它愚蠢、疯狂、不听调教;这样的马,不正是他自己;这样的车,不正是他的生活的形象吗?
他成了真正的孤儿了,原因全在于他自己。然而,仍然有一只手在拉着他,在温暖着和指引着他,像这二月的正午的天空上的太阳、白鸽和纸鸢一样地向他报道着春天。这是伊力哈穆的手。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颤抖;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低下了头,却又抬起了头,他直视朝霞和旭日,道路和田野,矿井的煤炭和房舍里的炉火。他还看见了爱弥拉克孜的大大的、美丽的和刚强的眼睛。也许从此爱弥拉克孜再不会正眼看他;也许他在爱弥拉克孜的眼中已经一落千丈,甚至已经被开除了“人籍”;也许爱弥拉克孜很快就会嫁人,和那个不知名的令人嫉妒的幸运者生儿育女,居家度日;然而,恰恰是这个时候,在他极度悔恨和极度悲伤的时刻,他好像真的了解了一点爱弥拉克孜,靠近了一点爱弥拉克孜。在他痛心地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和不足的时候,他好像离爱弥拉克孜更亲近了。
下午,他根本不休息,在卸了煤、卸了牲口之后,他还在马厩里,不是收拾车和套具,就是帮助饲养员铡草,修理食槽和马灯。晚上,他参加学习“二十三条”文件和揭开七队的阶级斗争盖子的会议。他不发言,但是他听得认真,想得更认真,他一夜一夜地想。为了弥补过去动脑筋太少造成的失误,他费力地动着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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