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无罪”的人听了泰外库的话却特别紧张、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一个是阿西穆。前一段因为病他没怎么参加会,伊明江对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信的事情及由此而引起的风波有意识地瞒着他。但他多少也风闻了一些,心里结着一个疙瘩。没想到泰外库提起了这个事情,他感到自己竟成了会场上最不名誉、最抬不起头来的人。泰外库对库图库扎尔的揭露也使他大为震惊,倒不是因为库图库扎尔是他的弟弟,他们俩早已经是油与水的关系,互不相混了。使他害怕,使他战栗,使他两眼发黑的是另外的原因,是他千方百计想埋葬掉、想躲避开的一个镜头,一个记忆;谁想到,就像贮酒一样,时隔越久味道就越加浓烈,阿西穆在会场上像一片落叶一样地簌簌发抖……
另一个人是乌尔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难道还没有到时候吗?冲上去,揭露他,控诉他……
有几天了,库图库扎尔一直很不舒服。他眉头紧皱,心率过速,常有恶心和漾酸水的感觉。一连好几天了,里希提被公社公安特派员塔列甫叫去了。那天的电话是库图库扎尔接的,他听出了公安特派员的声音。塔列甫找里希提,里希提不在,库图库扎尔自报了名,塔列甫却没有向他吐露一个字,库图库扎尔又说:“章副组长在呢。”塔列甫却说:“噢,没事了。”挂上了电话。什么事瞒着他们?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狐疑。下午,他借故去到了公社,他看见塔列甫的房门紧闭,窗帘拉下,从缝隙里隐约看到了里希提、赵志恒、尹中信的身影。第二天早晨,章洋忽然向他询问了有关伊萨木冬偷麦子的情节,并且透露说,伊力哈穆曾经向县委书记反映库图库扎尔有若干嫌疑,特别是,曾引用乌尔汗的话,说是丢小麦那天夜里把伊萨木冬叫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库图库扎尔。
库图库扎尔这才知道乌尔汗已经将他揭露了。他按照早已准备好的反击办法,一口气叙述了各种情况,一口气列举了许多证人,一口气“揭发”了乌尔汗的十恶不赦之罪和伊力哈穆与她的见不得人的关系。看样子,章洋仍然是信任他的,章洋谈这个情况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对付伊力哈穆的进攻。于是,他建议举行了对乌尔汗的“审问”和逼供、诱供。意外的是,这个平素比石头还沉默,比绵羊还驯顺,比泥团还便于捏过来揉过去的乌尔汗表现了惊人的固执。任凭他和章组长一唱一和,一打一拉,讹诈威胁,怀柔劝诱,她始终不肯对伊力哈穆进行哪怕是一点一滴“揭发”,这使他十分不快,甚至觉得是不祥了。
……谁知道天上又掉下了个“二十三条”,共产党的这一套实在厉害!他给共产党当干部已经十五年了,他不怕开会发言,不怕做总结,不怕挑战应战,不怕任何漂亮的词句——不管听起来有多么“左”,怕只怕共产党讲实事求是,共产党只要一讲实事求是,他那一套适应气候的伪装就要被剥落!
最近的事情,虽然看来一切顺遂,库图库扎尔仍然是六神无主,心里乱糟糟的。情况之坏从他吃“那斯”上可以证明。过去,这种口含的烟草丸子给他带来许多的乐趣;可最近呢,一放到嘴里便只觉得又苦又臭,不等融化便又吐了出来。他这回是真的要垮了,病了……
麦素木以真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被完全捆绑在“那边”的战车上;这太危险、太可怕了。他失去了若即若离,左右逢源,如鸭出水,了无形迹的优越性。章洋的易于就范,以他的老谋深算看来,也并非全是吉兆。因为这说明,姓章的乳臭未干,幼稚可怜,说不定什么时候被别人用一口气吹倒或用一个指头打翻。
解放以来,他已经经历了不少风云变幻。他安然保存下来了,他庆幸自己的得计,却也感到自己生存的地盘是在日益缩小。土改当中镇压了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恶霸,民主改革以后取消了妓院和赌场;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取消了土地的私有和工商业的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连他熟悉的那些卖酥糖和红鸡蛋的老同行,小摊贩也被纳入了社会主义商业的渠道,后来又取缔了冒名骗钱的野阿訇和私设的地下经文学校;整风中打击了农村的反社会主义势力,整党中清洗了蜕化变质的党员,反修教育中揪出了一小撮代理侵略和颠覆者的家伙;城市五反中惩戒了他的一些能干的朋友……当然,也有些运动中受打击的明明是一些好人,这使他十分开心。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斗争之后,他在庆幸自己的幸免之余,也感到他脚下的土地又缩小了一圈,浪花已经溅到了他的身上,下一个浪潮就该轮到把我淹没了吧?这个丧气的想法始终离不开他的脑际,像一条毒蛇一样地缠住了他的全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钳已经张在他的两侧,再一夹,他就该变成肉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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