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图库扎尔目瞪口呆,全身血液凝固在血管里了。这个消息像自天而降的一个磨盘,压得他动弹不得;像一阵飓风,吹得他跌倒在地,睁不开眼;像一池冰水,浇在他的脊梁骨上,把他冻成了冰砣子……他像死了一样。
“快想办法!”玛丽汗警告说,“您也精神一点嘛,别那副坐月子的产妇似的样子。您已经挺着肚子生活了好多年,不行,就像我一样地弯下腰来。弯下腰也一样过日子……到时候,仍然可以把肚子挺起来。有我们在,谁知道下一步的事情会是怎么个样子呢?我走了。”说着,她又打量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的库图库扎尔的虽然凌乱、却比她不知宽绰和富裕多少的家。她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种充满了羡慕、嫉恨、悲怜和幸灾乐祸的凶光,使已经失魂落魄的库图库扎尔蓦地一震。
“别走。”玛丽汗的神态激怒了库图库扎尔,他一把抓住了玛丽汗的枯瘦如柴的胳臂,玛丽汗疼得叫了起来。“我诅咒你和你的已死的丈夫,你们毁了我!走,咱们一起找公安特派员去。”库图库扎尔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帕夏汗昏昏然,她知道事情的大概,知道丈夫面临的危险,却不知道细节。丈夫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使她十分害怕,她哭着扑到了库图库扎尔身上,“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这样啊。”
库图库扎尔颓然松开了手。
“不要发疯,”玛丽汗抚摸着自己的胳臂,喘息着说,“每一个灾难都有一千零一种对付的办法,不然我陪您去找公安特派员也行。现在去吗?”
库图库扎尔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半个脸,默无一言。
……玛丽汗悄悄地溜了出去,先绕了一圈,好离开库图库扎尔家远一些,然后,她打算穿过二队的果园走上条通向庄子的田间小路。她刚刚往果园边上一靠,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怔,回头一看,又有两个人持枪站立着。
“走吧。我们已经跟随你很久了。”民兵连长艾拜杜拉说。
玛丽汗的腰弯得更低了。
小说人语:
在文件开始放“康(宽)”政策的同时,小说开始收网了。
长篇小说的收官很难做,尤其是例如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公案小说、战斗小说。
你依依不舍,你且战且退,你拨云见日,你且信且疑,你虎头蛇尾,这似乎是小说收官得不十分成功,然而这恰恰是人生的法则。有多少大事不是这样:政变、起义、抗敌、新思维、新发明、新理念、新宗教、新集团、新风格。也许并不是每只老虎或雄狮都长着逼真的纤细与柔弱的蛇尾巴,也许更重要的是,当一只伟岸的老虎吞噬掉了无数无聊的庞然大物从而不可一世的同时,新的挑战,新的麻烦已经开始或正在掩盖住了、弱化掉了它的本来是雄强的、斑纹迷人的虎尾。
怎么办呢?生活永不结束。小说却必须戛然而止。在小说学与生活学的碰撞、纠缠与牴牾中,让我们读完本书的最后几章。
谁点亮了孤独的乌尔汗家的油灯 乌尔汗晕倒在谁的臂弯上
会场上的激烈的场面使乌尔汗万分激动。看到库图库扎尔那种向泰外库狠狠反扑过去恨不得一口把泰外库吞掉的样子,她真想挺身而出,撕下库图库扎尔的假面。泰外库的悔恨和痛苦,也激起了她极大的同情和共鸣。尽管她的遭遇完全是别一回事。她也曾经对库图库扎尔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感激。然而,生活这个最严峻也是最热情的教师教育了她,使她越来越认清库图库扎尔的面目。她见过许多好人和恶人。有的恶人如虎狼、如蛇蝎、如狐狸,虽然可恶倒还算形象鲜明。但库图库扎尔呢,他一会儿表白是你的亲戚,是长辈和保护者,是唯一关心你的人;一会儿当众蒙头盖脸地揭你的疮疤,往你的伤口上撒盐,用实有的和杜撰的罪名压得你奄奄一息。有时候他像是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特别是对于汉族的情谊的最热烈的维护者;有时候他又是那种粗鄙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代言人……他是这样善变,这样不确定,出尔反尔,忽左忽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是一个化装成美人的魔鬼,是一只五颜六色的毛毛虫,他不仅因为恶毒而可恨,而且以其超限度的伪善,虚伪而令人作呕,看啊,他现在又在扰乱会场,混淆视听了!厚颜无耻,说谎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大棒讹诈,“永远有理”的论辩,再加上花言巧语、东拉西扯的哈哈一笑;这些,就是他的拿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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