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只这五个字,粗暴得有点变声,彭飞仍能听出说话的人是他,他的父亲。听到父亲声音彭飞一下子心安,放下电话,静静等。父亲那边肯定有事急需处理,没关系,只要他在、他能找到他,就没关系。彭飞此生从未有过、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求助父亲,这一刻不假思索就这样做了。他的人生掉进了低谷,低到漆黑一团找不到出路。他现在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放弃飞行,要么放弃安叶,放弃哪个对他都如炮烙之刑,不死也残。现在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帮助他的人,他需要帮助,他生怕这会儿父亲随部队去了某个荒山野外让他找不到他。
作训处长笔挺立于彭副军长办公桌对面。湘江手点着作训处报上来的训练大纲,说:“请教一下,继续‘境训’是什么意思。”作训处长把本来已直得不能再直的腰身又挺了挺:“打错字了,应该是‘培训’,刘参谋打字用‘五笔’,‘五笔’里培和境打法相近……”湘江打断他:“这大纲报上来前你没看过?”作训处长不吭了。湘江说:“责任还是在你。你是不是觉得,不过错了个字,也不是什么关键字,就算这样下发下去了,也不会酿成不可弥补的后果?……说话!”作训处长身子又一挺:“不是!”湘江:“那是什么?”作训处长低声道:“素质,您一再强调过素质。从一个细节,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一个机关的素质……”这时电话再响,湘江接电话前,把手里的训练大纲往桌上一掷,摆手让作训处长走。作训处长拿起大纲,敬礼,转身,离去,湘江接起电话。
尽管拨的就是父亲办公室的电话找的就是那个人,但一俟听到耳边传来那声熟悉的“喂”,彭飞仍有猝不及防之感,只来得及叫了声“爸爸”,嗓子便一下子哽住,泪水哗地流了下来。“彭飞?彭飞!彭飞!!”耳边父亲的声音由意外到焦急,知子莫过父,湘江知道,非有寻常之事儿子绝不会给他电话。彭飞深呼吸,极力让声音正常:“爸爸,您现在说话方便吗?”父亲的回答是:“说!!”
彭飞说完了事情经过,这个过程中父亲在那边一声不吭,连“嗯”“啊”的叹词疑问词都没有,但彭飞感觉到他在听,全身心倾听。说完了事情后他道:“爸爸,我想问一下,你们也属于高危险兵种,每次出了事,妈妈要是知道了,您都怎么跟妈妈做的工作?”
怎么做的工作?几十年的摸索,磨合,调整,可不是一下子能够说清楚的。思忖间,外面传来一声“报告”,他说了“进”,然后对电话:“我这儿有事,有时间给你电话。眼下一个原则:只谈生活,不谈工作,避其锋芒,以柔克刚。”
安叶仍半卧床上,遵医嘱少动静养。一方面高烧使身体虚弱,另一方面,流产的胎儿已接近七个月,她等于生了个孩子,就是正常情况下,也该“坐月子”。彭飞两手捧汤碗进来,嘴里叫着“喝鸡汤喽”,安叶喝汤,他坐一边看,不时说一句“好喝吧?”“要不要加点盐?”一类的话。父亲到现在没回电话,身为军人又是相当一级领导,肯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彭飞理解。在父亲没来电话前,他谨遵父亲教导:只谈生活,不谈工作。
他不谈安叶谈:“调动工作的事,跟领导谈了没有?”彭飞如实说:“还没有。”然后说,“调动工作是大事,等你养好了再说。不能急,急也没用。”不说自己态度,所谓“避其锋芒,以柔克刚”,就算“克”不了,拖一拖是可以的,拖到父亲来电话,有更进一步的建议了,再说。这时安叶又说:“我倒没什么急的,可孩子没了的事,得早跟你妈说啊。”她不是故意找茬儿,现在的问题确实是环环相扣:如果彭飞定下不再飞了,可以对妈妈实话实说孩子为什么没了、怎么没的,没定之前就没法说,说了妈妈肯定受不了,担心也得担心死。彭飞别无他法,本着一个“拖”字搪塞:“这事也先不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你的身体养好。”
口气中带出些责备生气,软硬兼施色厉内荏。心里头越急,父亲怎么还不来电话?等得焦心,几次拿起家中电话听看是不是坏了,没坏。可直到下班号响,熄灯号响,父亲都没有电话。彭飞再也沉不住气,拨父亲办公室电话,没人;万般无奈拨了家里电话,在跟妈妈的寒暄中仿佛很随意地问了句:“我爸干吗哪?”妈妈说父亲下午打电话说下部队了,临时任务,走得很急。彭飞放下电话,心头感受不是失望不是生气甚至不是愤怒,是决绝的冷酷,为父亲的冷血而冷酷,从小到大,同父亲矛盾最激烈时,这种感受都不曾有过;内心深处他是信任他的,或者说是,信任“父子”的血脉关系。他错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海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