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爱彭澄,一如她爱我们。这爱曾使我欣喜,后来让我沉重,自然而然地便要思考,爱是什么。恰逢又有关于“爱”的新歌推出,并很快风靡,那歌跟大伙说道:爱是Love。歌词是中英文合璧,且不说我对这类合璧一向持保留态度——因搞不清作者是觉得中文词汇贫乏得不足以表达他丰厚深刻的情感思想,还是由于他英文好得按不住捂不住地要在创作中流淌、流溢——单就那句全歌中的核心唱词“爱是Love”,就让我迷惑。爱不是Love是什么,难道是白菜萝卜?从语言学上说,它是同义反复;从逻辑学上说,违背了“A不能说明A”的定理。当然,歌词可以不讲语言不讲逻辑,但总不能苍白、无理到什么都不讲的程度。倒是那歌手令人刮目,居然就能把一句“爱是爱”的废话反复重复得千曲百回风情万种意味深长令人肃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方悟出,内心空空却能够做到状态饱满,才是一流的演技。
——由于心情不好,所以挑剔,所以刻薄,所以偏激。那个时候我已知道,爱还是一种拘牵,是羁绊,是沉重的负担。
我决定给彭澄写信,不再徒劳地等。提起笔来心下茫然:写什么?不能再说彭湛,真的假的都不想、不能再说。关于她的那首诗我也无话可说:我已付印了十几份寄往了十几处,有熟人的地方,还写了信,信中恳请他们帮我把这诗发了,并且厚着脸皮,在信尾处做出暧昧的暗示:“友情后补。”但他们无一不是铁面无私,铁面无情,好歹回了信——没有熟人的编辑部绝无信来,发去的诗如同泥牛入海——那信还不如不回,“思想肤浅,情感做作,语言缺乏意境”。我很清楚那诗的稚嫩,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但总想还不至于一无是处吧,首先,它不乏真诚。只可惜这真诚又很难为外人——我是说没有身临其境的人——理解。不得不承认,还是功夫不到家,还是不能够将一些看似纯个人的感受有效传递,直至能引起受众的共鸣。人人的感受,本应相通,做不到这点,是写作者的失败。可是,话说回来,他们发过的那些诗,就一定都比彭澄的高明吗?比起其中某些矫情的、故作晦涩深沉的莫名其妙的文字垃圾,彭澄的《墓地里只有一个她》至少明快,健康,好懂。怎么就不能腾出一点地儿来给她发了,给她一个鼓励,给她一点希望?人需要被鼓励被肯定,彭澄就此长足进步也未可知,文坛的一颗新星就此冉冉升起也未可知。而且,在信中我也不是没跟那些熟人编辑们介绍彭澄的情况,二十三岁,女兵,在青藏高原上。现在想,我的这些介绍同彭澄的诗一样,是失败的,我没有能够将我感受到的彭澄的处境心境传递给那些不熟悉她的人们,也许,还给了他们一种相反的错觉:浪漫,神秘,奇异,得天独厚?要这样,更是害了彭澄,使她的那诗不仅是肤浅、做作、缺乏意境了,而且是无病呻吟,是小女子的顾影自怜,自恋,是吃饱了没事干之后的一种消遣。
我能跟彭澄说的,似乎只有海辰了。
窗前的杨树树冠如盖,叶片墨绿、硕大,阵风吹过,沙沙沙沙,蝉儿在其间声嘶力竭此起彼伏;身后的大床上,小梅正在和海辰说话。海辰还没有学会成人的语言,只好由小梅倒退回去,说婴儿话。两个人正聊得起劲,咿咿呀呀,有问有答,嘻嘻哈哈。
这时候的海辰很有一些人的样子了,所谓人的样子,是指他不再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了,他已开始有着人的追求人的特点了。比如,在刚开始给他添加辅食时,我是将分别有着蛋白质、维生素、碳水化合物的数种食品一块捣碎,搅拌,烧煮,煮出一团说不清颜色的糊糊,喂他,小梅对此颇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多说什么,毕竟孩子不是她的。但当有一次看到我居然能将蛋黄、馒头、葡萄、青椒这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弄碎了,再和上牛奶一起煮时,还是忍不住了,替海辰打抱不平道:“啧啧啧!这还叫饭吗?纯粹是饲料。”“配方饲料。”我为她做着补充,得意洋洋,自认为这种做法非常实际、科学,值得大加推广。小梅道:“你以为是喂牲口喂动物哪!”我道:“你以为是喂什么?”小梅说不过我,便不跟我说,跟海辰说,举着碗高声地道:“海辰,来,咱们吃猪食了!”惜乎海辰真的就吃,像一头真正的小猪,只要饿了,给甚吃甚,全不管小梅作何想法。只是好光景维持了不过月余,他便开始转变立场,拒食“猪食”,到后来,怎么哄怎么喂都不行,小嘴紧闭,左右摆头躲着已碰到了嘴唇的勺子——我敢肯定这就是人类将“摇头”定为“拒绝”之意的起源——如果遇上我和小梅也在吃饭,他就会伸出小手去抓我们的饭菜。每到这时,小梅会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什么都不说,起身去厨房,为海辰做“饭”,花出数倍于我做“猪食”的时间力气,把同样一堆东西做得黄是黄、白是白、红是红、绿是绿,花里胡哨令海辰大悦,也令我讪讪,也感慨:这就开始懂得追求饮食的色香味了吗?说长,就长得这样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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