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尿、尿!让你洗一个小尿澡!”
跟海辰说话我爱带“小”。彭澄也是:“来,姑姑给换小尿布啦!”“咱们的小肚子饿了,该吃小牛奶啦!”“哎,我说,洗个小澡吧?”从前,海岛医院我们科有个高雅庄重的女医生,后来女医生生了个女儿,打从女儿出世女医生就变了个人,哄女儿吃饭:“咪咪,吃馒馒了!”“馒馒”即馒头;给女儿穿上件新裙子,“看,咱们漂漂不漂漂啊?”“漂漂”即漂亮。把我们都快笑死了,背着她嘲笑个不停,彼此间发誓,将来我们决不会俗气到这等地步。现在才懂得当时的我们是怎样幼稚、自大的一群傻瓜:女医生的变化是由于了一种同化——童化,是爱到极处的情不自禁,是母爱的一种宣泄方式。刚学说话时的孩子只会发单音节,为了强调他要重复,因为重复而使相同的单音节连贯,连贯起来的单音节就形成了诸如“饭饭”“臭臭”“虫虫”甚而“馒馒”“漂漂”——这个年龄的孩子特有语言风格。母亲与幼子的血肉相连相亲相爱远非局外人所能理解,由此而产生出的那一切就如同冬去春来日出日落一样是自然规律,一样的不可违拗一样的不可轻言批评。当时我尚没有“饭饭”“臭臭”“虫虫”的习惯,也许因为当时的海辰还不会说话还没有将我同化,我宣泄母爱的方式是——只能这样解释——不论说什么,都要加“小”字。有外人听着能接受的,如:小手小脸小屁股;有外人听着觉着别扭觉着酸的,如:小汗小尿小牛奶。我和彭澄都选择了“小”,不知是她影响的我还是我影响的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也爱海辰,那种从心底里流出的爱,装不出来。
海辰为了能够重新入水而欢欣鼓舞,至于什么“尿澡”不“尿澡”,你不在乎他才不会在乎。只见他两只小手更有力地拍打着水面,制造出一连串的水花和欢乐,全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有人敲门。连海辰都听到了,停止了娱乐,屏息静气,与我一道等待。小梅去开了门。
是彭湛。胡子拉碴头发蓬乱。
这就是彭澄出事后我与彭湛的第一次见面。认出是他时小梅马上以农村妇女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对他到来的欢迎:把他让进屋去,同时把我也让进去,走时细心地给我们带上门,自己则去了卫生间,照看海辰,并且把卫生间的门也关上。
她只知道彭湛的长期在外是由于工作忙,别无所知。
一俟小梅关上门离开我劈头就问:“那次正说着彭澄的事,你为什么要挂电话?”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前面说的:他哭了。我们拥抱在了一起。仿佛两个冷到极点又无处逃遁的人,我们以这种方式温暖着彼此。
小梅肯定是在这其间来过看到了这一幕,并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理解——我听到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紧接着,又被“咣”地关上——后来小梅的神态、行为都证实了我的判断:满脸暧昧的喜色却又故作镇静,抑制不住的话多,主人似的张张罗罗。那时候单位已把另一间小屋也分给了我,平时小梅住那屋,我仍带海辰睡大屋。那天,也没跟我商量,小梅就把海辰的东西搬到了她那屋的单人床上,并为彭湛找出了睡觉的枕头。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和彭湛都没有注意,都沉浸在对彭澄思念的伤痛里,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在小梅已带着海辰在她小屋的小床上睡了的时候,在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的时候,我和彭湛才不约而同注意到了大床上并排放着的那两个枕头。至今我不知道当时他心里的想法,只知道我为此非常难堪,非常为难,非常生气,生小梅的气:这人怎么这么多事!
我不愿意跟他同床——这“同床”指的是本义,不是喻义。那喻义当时在我的脑子里闪都不曾闪过——不习惯,别扭。想想看,大夏天儿的,跟一个异性同睡一床,该有多累?这个时候他在我心理、生理的感觉中,已如同任何一个异性。这种感觉的造成与空间与时间都有关,但那有关又都不是关键的“关”,关键的那一“关”是,我已不觉着他是我的丈夫。
不同床也简单,让小梅和海辰过来,他去小屋。可是,小梅会怎么想?更重要的,他会怎么想?
不知这样犹豫沉默了多久,只是凭直感觉着再这样沉默下去就不自然了,遂下定决心:就这样睡。再别扭,再不习惯,也只是一夜,也死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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