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着远水解不了近渴,是吧。”她似笑非笑,又道,“不不,连‘远水’都谈不上,只不过是……是一个画在纸上的饼。”
“我看你大概都忘了,我们是怎么说起这事来的——”
她愣了愣,眼睛一亮,道:“——彭湛发了!给他写信,赶紧地,要钱!”
“要多少呢?”
“多多益善!”
“这只是个原则。”
“他这人到底怎么样?”
“不是坏人。”
“那就有希望!这样吧,不具体说要多少,就说你这边的困难,给多给少就看他的觉悟了。”
我写了信,如实说了我们这边的困难,只字未提海辰的要爸爸一事。要钱的时候就不谈情感,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还是亵渎,对一个单纯婴儿的单纯愿望的亵渎。
几个月过去了,兰州那边没有钱来,倒是来了个人,受彭湛之托,给海辰带来了一包旧衣服和许多小汽车,有二十多辆。没有信,也没有说我的信他收没收到。那些小汽车使海辰高兴得发疯,不知是由于汽车本身还是由于是“爸爸给的”——我曾一再地、反复地跟他强调了这一点。这时的海辰已是幼儿园婴二班的一名小朋友了,已与社会有了更广泛的接触,“爸爸、妈妈、孩子”的家庭模式已在他面前呈现得更直接、更具体、更频繁了,不断强化着他头脑里的关于这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意识。看电视,看到电视说母狮子如何为小狮子觅食,他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妈妈,那个父狮子呢?”“父狮子”一词是他的创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颇有这方面的创造能力和勇气。当时我这样回答他:“父狮子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养小孩儿一般都是妈妈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雄狮已不再管小狮子和它们的妈妈,可是我不能照实回答,怕海辰会联想。总之,为抵消来自社会的影响和刺激,我小心翼翼,事事处处,甚至连选择他睡觉前的“摇篮曲”都经过了精心考虑,我选择的是,《十五的月亮》。不仅唱,还给他讲,讲解歌词中“一半一半”的革命道理,由此讲到全国有好多的小朋友,都是因为了这道理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不要求长久,只要求在他小的时候,在他身心都还非常娇嫩的时候,不要受伤;他长大后自然可以抵御伤害,长大到那伤害已不成其为伤害的时候。我敢说我的方法是奏效的,证明之一是,海辰的开朗、自信、坦然。不断会有大人问他关于他的爸爸:“海辰,你爸呢?”“在兰州。”“在兰州干吗?”“工作。”“怎么不来看你?”“忙。”往往是每当孩子回答到这里时,就没有人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无论这人的心理是多么阴暗。海辰已被我成功地注射了预防疫苗了,具有相当抵挡外来的无意或不怀好意的伤害的能力。这成功要归于我的努力,还要归于孩子对妈妈的信任。但我仍忧心忡忡,我不知道这信任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它还能维持多久,如同担心着八面来风中的一棵小树一间小屋总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塌。唯一的办法是彭湛来,作为爸爸在海辰的面前“现身”,彭湛是我精心营造的这一切的基石。多少次了,深夜里,听着身边海辰匀净的呼吸声我痛下决心:叫彭湛来!明天就给他写信!但是到了明天,到真提起笔来的时候,就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夫妻关系到了这个程度,再说这些事,怎么说,都像是一个借口,一种纠缠,一个计谋,徒然地让对方反感生厌,很可能还会殃及海辰。每到这时我便会感到一种黔驴技穷的恼怒和绝望,在心底对彭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你!”他若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于海辰只是不幸,现在他加在海辰头上的,是不幸和屈辱双重的灾难。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春寒料峭的,只穿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衬衫,毛衣都没穿;头发大概经摩丝处理过,全部冲天竖着,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仅不冷,还很热,总之是一副身体好没头脑的傻小子模样。几句话交谈下来,便发现他对彭湛和我是何关系浑然不知。比如,当我把那包旧衣服打开来的时候,感到他愣了愣,咕噜一句:“怎么是一些旧衣服!”带着点不满,大老远的让人背着一包颇有些分量的旧衣服跑来跑去,也太有点拿着劳动力不当劳动力了。他使我觉着有点好笑,也好奇,不知彭湛跟他介绍我时是怎么说的,“陌生的远房亲戚”?非常理解彭湛的掩饰和伪装:一个富有的、正值成熟年龄的单身男子,一个人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独来独往风雨沧桑,这是怎样浪漫、神秘、感人至深、魅力无限的形象,哪里还容得了我和海辰这样的婆婆妈妈这样的累赘嗦这样的污点和障碍了?他同时还拿定了我不会跟人拆穿他:你不认我我不认你,苦死不做弃妇,虚荣心高于一切——知妻莫过夫。可惜彭湛百密一疏,这傻小子既能为他利用,就也可以为我利用。与彭湛相反,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边的情况,经济状况,还有——姑且可以说是感情状况吧,我是这样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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