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快就进入了衰竭阶段,衰竭到后来都感觉不到癌肿的疼痛了。
由于海辰还小,去医院照顾母亲的事情就多由姐妹们分担了,我每天除了去医院看母亲,大部分时间仍得同海辰一起。那一段恰逢八一建军节,干休所给老干部们分东西,有子女的由子女往家里运,没子女的由干休所的战士帮着运,到处是喜气洋洋的热闹忙碌。父亲母亲在这个干休所里口碑一向很好,与老干部、与左邻右舍关系也好。即使如此,降临在我们家的灭顶之灾于别人也不过是一番感慨嗟呀而已,什么样的个体灾难都影响不了整体生活的继续,人们该过节过节,该分东西分东西,旁人的苦难与己无干,无干到都影响不了一顿饭的食欲,我曾经也是那样的一个“己”,作为“己”时我对人人之间的那种深厚隔膜全无体会,现在体会到了,体会得痛彻、惊骇。那些日子,我开始思索一个过去从未认真思索过的问题: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几千年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重复着生产、消费、活着、死去这样的一个过程。为了活着而生产、消费,为了死去——至少客观上如此——而不辞辛苦地活着。然后又是新一代人的诞生,开始新一个完全相同的轮回。跳出来看,远远地看,居高临下地看,不带偏见地看,人同动物,同植物,同一只蚂蚁一片树叶一粒微尘,有什么本质区别?人知道人的世界复杂精彩,焉知道蚂蚁的世界、树叶的世界甚至微尘的世界,就一定的不如我们?常常,看到奔碌的蚂蚁飘零的树叶我们的怜悯之心菲薄之心会油然而起:有什么意思啊它们?焉知道是不是还有一双别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发出如我们一样的慨叹:有什么意思啊他们?
我买了一本厚厚的《内科学》,书说:“少数肺癌患者,有时可伴有一种或多种肺外症状,其中以骨、关节病变和内分泌紊乱引起的综合症较为常见”,具有“发生快、疼痛剧烈、关节肿胀疼痛等特点……”这知识我肯定是学过的,但具体到临床上,就很难从腿关节的疼痛肿胀联想到肺,就是为母亲看病的那位专家不也就腿看腿看出了一个类风湿吗?当然我们挂号挂的就是风湿科,但是,我敢说,没有哪一个腿疼的病人会想到去看呼吸科。让病人根据自觉症状做出自我诊断后选科挂号的方法弊端太大,应由院方统一先做初诊;可是,哪里去找这种全科全通的医生胜任这样的初诊工作?医学在疾病面前,常常是无可奈何。
一天夜里,我见到了父亲。父亲穿着他那身浅驼色的中山装,站在院子中间,面向楼房,垂首而立,无语。我一连声地呼唤爸爸爸爸爸爸,父亲不应,不动,亦不抬头,令我始终没能看到他的脸。后来我醒了,醒来后心怦怦直跳,想,是爸爸来叫妈妈了吗?
母亲离去那天夜里,妹妹和小英在医院值班。那时家里住着我和海辰以及从外地回来的二姐一家三口。没有母亲的家是那样的空旷,清冷,凄凉,没有意思,家里人再多也抵不过一个母亲所能产生的温暖。为了打发那些无聊多余的时间,我们只好做一些最简单的、能磨掉时间又不必动脑子的娱乐,比如打打扑克下下军棋。那天晚饭后,我们聚在餐桌上下军棋,两个孩子下,两个妈妈各给自己的孩子支招,差不多到时间了,就洗洗上床睡觉,准备第二天再去医院。夏天,不到五点天就亮了,天一亮我就醒了,海辰在我身边熟睡,这时,我听到房头方向传来了嗵嗵嗵的脚步声。像是有预感似的,心突地一跳,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谛听。那其间由于修路,电话一直不通,家和医院无法联系。……脚步声进了院子,窗外出现了小英的脸,我和海辰睡的是楼下母亲的房间。小英说:“姥姥不行了!”几分钟内我们就都起来了,大人,孩子,向外走时我瞥见了散乱在餐桌上的军棋棋子,立刻把目光转了开来,但那一瞥已然刻在了心上,冰冷冷的……
病区走廊洁净如镜,还不到起床时间,病人们都还在熟睡,到处静悄悄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参差急促的脚步,快到了,就要到了,妈妈,我们来了!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妹妹从病房里探出来半个身子一张脸,那脸苍白如霜,唯眼睛通红。妹妹冲我们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喊完就把身子缩了回去,声音喑哑。她喊得是:
“不许哭!哭人家就要把妈妈拉走!”
病房里聚齐了我们姊妹六个,那一刻唯一令我们安慰的是,母亲的脸。此前那脸由于病痛折磨眉头一直紧蹙,这时完全舒展了开来,嘴角挂着一丝明显的笑意。为什么,妈妈?肯定不是因为终于摆脱了病痛,至死,母亲是想活的;至死,母亲在疾病面前是顽强的。母亲于夜间三点多离去,一点多时,要求下床解手。那时她的腿已经肿得打不了弯了,全身衰竭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但是,坚持下床解手。解完手后,问妹妹:“海辰呢?”妹妹说:“怎么想起海辰来了妈妈?”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海辰不可能还在医院,妹妹担心的是母亲是否神志不清了。不料母亲不满地道:“怎么想起海辰来了——海辰现在交给谁了?”那一段为了能多在医院同母亲待会儿我常把海辰东交西交逮谁交谁,令母亲不安、不满。海辰是第三代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母亲为最喜爱挂牵的一个,除了他的懂事聪明,我想,他的没有父亲定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妹妹这时方才肯定母亲神志是清醒的,不过是由于一段儿一段儿的衰竭、昏睡没有了时间概念而已,便道:“海辰跟姐姐回家了。走时跟你告别来着,你睡了。”母亲道:“噢。”自此无话,直到离去。这证明母亲心里分明是有我们的,是舍不得我们不放心我们的,那么,她脸上的那份舒心,那份惬意,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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