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开始精简了,你们那开始了没有?……我打算走!”
“哦。为什么?”
“没意思!……官场上的事儿,我算看透了,没意思。蒋介石说得好,立世当权,并非要学问,只要有手腕儿——太对了!我这人,学问不多,有点儿;手腕儿,一点没有。请客送礼,不会;巴结奉承,更不会;会,也不干,犯不上!你是上级,该请示,我请示,该汇报,我汇报,别的,没话——跟你当官的没话,没共同语言。但到有一天你退下来了,我去看你。”
“那时你跟他就有共同语言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赶紧轻轻一笑,以减轻那话的分量。说话刻薄不计后果是我的诸多毛病之一,母亲针对此一再告诫过我,凡事,要紧动脑子慢张嘴。其实,我并不对所有人刻薄,只对亲人、亲近的人才会这样,而现在,我不是正打算跟他成为亲人吗?幸而我的话没造成什么后果,不知是由于他的宽容还是木。接着我的话,他道:
“对,跟当官的不交朋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其实,我觉着,交朋友,合得来合不来,是主要的;至于他是不是官……”
他对这个题目却并无兴趣做进一步探讨,把话题转到了话题的开头,显然那才是他当前心中的中心。“这回精简,我们部编制减掉了二分之一。副部长十一月二十四号到点儿,能空出一个位置,就这一个位置,十八双眼睛盯着,论工作能力,论水平资历,我在这十八个人之首,可是,”他摇头,脸上露出悲愤,“我不怨我干得不好,不怨我能力不够,只怨我没有一个当红军的爸爸。你说我爸爸他当年怎么就知道打鱼?哪怕帮红军拉拉纤、送个人儿呢!”
“其实,到地方干也不错,趁着相对年轻。部队终究不是久待之地,就是当了副部长又怎样,还不是得走?”他眼盯着桌上的某个点,不吭,目光沉郁;于是我知道下错了药,试着换一个方向,再说:“走一步看一步,你现在就是个机会问题,只要有了机会——”
“让我当总长,当总理,都没问题!”我以为他是幽默是开玩笑,抬头看他,同时心里都想好了怎么附和两句,凑凑趣,却发现对面那张肉脸异常的认真严肃:“给我一个舞台,我还你一个奇迹!”
我还能再说什么?两个陌生男女坐到一起,本是要通过“说”来沟通来达到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如果你已发现根本就达不到“共同”,还有什么心情再说?就好比买卖双方侃价,买方说一百,卖方说一百万,差距这么大,这买卖哪里还能谈得下去?只有免谈。吃完饭,我抢着洗碗,让他去坐。他不去坐,倚在厨房门口跟我说话,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意犹未尽。
“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我一下子又有了点情绪。“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是,家里也穷得要命,所有人都说她不配我。她爸妈生病,挂号,取药,是我;换煤气罐,是我。她家里电视机,都是我买的。……她脾气不好,上来一阵儿,跟疯子似的,逮着什么摔什么。……动不动就回她爸妈家住,有一年春节都不回来,这人冷得很。……有一个男人常去接她下班,我就碰上过三回。”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以为他是真对你好?不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吗?男人我还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漂亮,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瘦得什么似的,小脸儿蜡黄,没胸。那时候,除了我,谁能跟她结婚?都是玩玩罢了。我现在怀疑,我不是她的第一个。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她流了血,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是来例假了……”
他讲得拉杂,不连贯,一件事没说完,还没结论呢,就蹦到另一件事上,也许是积怨太多,一件事顶着一件事自动向外涌,容不得他说详细说条理,以至都讲了半个多小时了,我也没能知道他为什么离婚,“她”在我脑子里也始终面目模糊。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他是好人,无论按什么样的标准界定。他对我也很有诚意。按说,按照预先打算的说,这桩婚姻应该没问题了,好人,又有房子,还要什么?可是事到临头方才发现,抽象中的好人一旦具体起来,就容不得大而化之了。能力差点,平庸一点,没多大出息,这些我都想到了,都预备接受,就是没想到他会是个心胸狭窄又自以为是的怨妇。噢不,怨夫。与一个怨夫结婚,成家,共度一生,我有这个襟怀有这个能力吗?雁南说:婚姻远不是你我所想象的那样神圣,有点像买生活必需品,买不着好的,就买次的。可是,次,次到什么程度方是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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