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22)

2025-10-10 评论

    从招待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天上有月亮也有云。“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歌声从医院单干楼里隐隐传来,听得出的确快乐,只是云却不是白莲花般的,是乌云,很厚,月亮走着走着就被它罩住了,没有了月亮天地间顿时一片黑乎乎的。我的心情不好。天一不好我心情就不好。
    “廖军医、韩琳护士,你们都别结婚吧!你们不结婚我就也不结婚,咱们在一起,不行吗?”
    “你对他不满意?”
    “不。”
    “不什么?是不满意还是不是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
    “那你干吗要说这些话?”
    “说着玩儿的。”
    雁南再没说话。小梅也没有说。我也没说。
    ……复员的命令下来了。我和小梅同乘一艘船出岛,我因又发了几篇较有影响的小说声名骤起被我现在的单位借调去北京。四十分钟的航程,小梅一直没有说话。她原是个顶爱说话的小姑娘,一点小破事儿能岔七岔八地说半天。雁南说得对,她还是待在家里根本就没出来的好;我说得对:聪明是不幸的源泉;老子说得对:绝学无忧。我们坐在前甲板上,海水细细的泡沫不时飞溅上来,我几次想提议转移地方,终是没说。小梅靠在我身上,靠得很紧,半张脸埋在竖着的大衣领里,一动不动,我便也不敢动。船靠岸了,下了船,我们要分手了。一个去长途汽车站,一个去火车站。我拉着她的手,笑着:“再见,小梅,有时间我去看你!”她笑笑。我说:“真的!如果他们能要我,我就可以到处体验生活,就可以去你那里。”她不笑了,怔怔地看我。我又强调:“真的!”
    “那要是……那要是他们不要你呢?”
    “那也能去你那。从北京回部队,拐个弯,就到你们村了!”
    小梅突然着急起来,翻包翻口袋,找纸,找笔。我说我有你的地址,她说那个不管用,路不好走,下了火车要坐汽车,下了汽车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来了,我接过小梅画的线路图跳上了车。车开了,小梅看着我;车开快了,小梅忽然跟车跑了起来,边跑边招手,像是有事儿要说。我把身子探出车窗外,透过车后滚滚的黄尘,听到她在喊:
    “不过他们肯定会要你的,韩琳护士!”
    她叫我“韩琳护士”,四个字一个不省。认识我的人只有小梅一个人这样叫我,那是第一次见面时固定下来的。雁南向她介始我:这是韩琳,内科护士。她想了想,叫道:韩琳护士。
    我至今没去看小梅,但知道她结婚了,复员回去后的第二年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生存和需要其实比爱情更接近于婚姻本质。在那个吵吵嚷嚷、酷热难当的暗夜中,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要不要去看一看小梅?
    我是被一个找我的电话叫醒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电话正是我那位男友打来的,约我出去,方才记起今天是星期天了。
    出院门碰上了我们剧团的另一位编剧。同是编剧,他一级,我三级,档次差着不是一点半点。人家也不像我半路出家,正宗科班毕业,来剧团后,上了三部戏,响了三部戏,还不到四十岁。上级机关几次意欲让他出任剧团领导,均遭婉拒,此举愈发令同仁敬重:这才叫真热爱艺术,不是叶公好龙。他的妻子是舞蹈演员,很漂亮;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很出色。可谓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既有抱负又很实际,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我很佩服他,恭称其老师,心里从来没有一点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预感。相互打完了例行的招呼,老师问我剧本准备好了没有,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说我的《周末》定于明天上午九点全团讨论。我大吃一惊,呆住。老师已走得看不见了,我还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拿定了主意后就去给男友打电话,告诉他我不能去赴约了并讲明了原因。《周末》是我的心血之作,明天是决定它命运的时刻,今天我必须在家里做些准备,电话中男友流露出的遗憾颇令我心动。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了床。从宿舍到剧场只需五分钟,我提前一刻钟就出发了,带着本,带着笔,第一个来到剧院。天气预报这天最高温度31度,不高,感觉却是出奇的热。没有太阳,没有风,空气黏糊糊地罩在天地之间纹丝不动。那时剧院还没有空调,有重要演出就得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冰块,演出开始前分装在盆子里一盆盆在观众席前摆好,盆子后面再放一排落地扇,负责将冰块散发出的凉气吹送到观众席里。平常的日子就只有电扇,吊扇,悬挂在剧院高高的天棚上,已经老得转不大动了,扇叶一叶是一叶,怎么使劲转也连不成片。我记录本上的字儿被手汗洇成了一朵一簇,好在那些字儿全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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