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84)

2025-10-10 评论

    第三个保姆总算一切顺利,彭湛在把她带来的同时拿回了第四封电报,这次电报上只两个字:速回。
    他走的时间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间里给儿子喂奶保姆在叠尿布,彭湛在门厅里等待出发。这天是儿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除了在医院里的三天,十来天了,我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新生儿的睡眠没日没夜毫无规律,我做不到。不该睡时我睡不着,该睡时他若醒着我就也不能睡,睡眠的极度缺乏使本来旺盛的奶水迅速枯竭,不得已只有添加牛奶,添加牛奶等于成倍地添加了工作量奶水也就益发地少,以致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令我身心疲惫走路都有些打晃。房间外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看表还有十几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在外面干什么呢?儿子好不容易吃够了但还没有睡着。我却等不得了,干脆抱着他,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一本杂志,地上,放着他回家时背着的那个大背囊。我出来他似乎没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空让我坐,我没有坐,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你起吧。”
    “海辰,怎么样?”又试着念了念:“彭——海——辰?”
    “让他跟你姓吧。”接着他马上又说,“我妈也姓韩,他姓韩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妈要知道肯定高兴。”
    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能说出来我也不说。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维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只手撩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吗?
    “韩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霎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你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我连夜写信,给梅玉香,小梅,请她在她家乡帮我物色保姆。不是发现了现任保姆有什么不好,但心中总不能完全踏实。现在这个家只有我和我的婴儿了,保姆就不能仅是一个劳力,她还得是我的伙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个家庭成员,能够跟我一起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梅会为我负责。
    写了没几行字手就麻得攥不住笔,掐住手心使劲揉,好一会儿才能再写。原以为是长时间不写字的缘故,后来才知是落了病了,“月子”没有坐好,精神焦虑,劳累,过早接触凉水,可能都是原因。直到现在,十几年了,右手仍不能长时间写字,不仅写字,类似的劳动都不能久做,比如拖地,比如骑自行车,硬撑着做下去,就会发麻,一直麻到小臂。如果不是电脑及时出现使我得以“换笔”,就我所从事的行当来说,我得算是残了。
    还给母亲写了信。
    孩子出生不久母亲就派了妹妹前来探望,妹妹来时正赶上我们家的最鼎盛时期,彭湛在,保姆也在。她进门时彭湛在厨房里刚把炖鸡汤的高压锅盖揭开,两人隔着一层热腾腾的汽雾打的招呼,那一幕给了妹妹很深的印象:妻子坐月子,丈夫炖鸡汤。事实是,当时彭湛正准备给自己开午饭,每次鸡炖好,我喝汤,他吃肉。把肉从汤里捞出来,趁热浇上酱油,拍上点蒜末,开一瓶二锅头。他的酒不仅没戒,程度似乎更深,但这时我已根本不再管他,他已不在我的心上,正如我已不在他的心上。站在厨房的桌前喝酒吃肉,就是一顿饭了,一只鸡够了,主食都不必吃。我是后来才在书上发现,只喝汤不吃肉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营养其实还是肉里面多,只不知彭湛当时是否知道这点。妹妹来了他当然要放下自己的午饭来招呼妹妹,路过卫生间时,妹妹又看到了正在里面吭哧吭哧洗尿布的小保姆,一切都合乎常规有条不紊;来到卧室,我正给婴儿喂奶,卧室关着半边窗帘,房间里幽静清净。于是妹妹站在床头看着我微笑,“很幸福吧,当了母亲?”我点头,其实当时我皲裂了的乳头正疼得钻心。奶水太少,海辰不得不使劲吸吮,导致了乳头的皲裂,但是越不吸奶会越少,只得忍着疼让他吸。这些我都没跟妹妹说,说了于事无补,徒然地让母亲担心——她是母亲派来的钦差大臣——何苦来呢?我们姊妹间有一个没约定过的默契,谁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谁也不许把孩子送到家里让父母带,再大困难,自己解决。父母一生不易,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年。妹妹放下两大纸盒子的东西当晚就乘车返回了,带着一个“幸福”的印象回家向母亲汇报去了。她原本打算住几天的,请了一周的假,没住一是实在住不下,二是发现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反要我们张罗她的吃住。走前她跟我说,能写信的时候给母亲写封信,母亲很惦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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