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桂玲去部队探亲时出的事儿。她去部队,副连长的同僚们当然要去看她,去看她,就有人拿出小梅大作中的一些句子、段落跟她打趣。他们都认为那些信是她写的,副连长是这样说的。副连长一向并不隐瞒这信,有时还公开地念,给他们看,在部队这很普遍,有战友之间相互信任、有福同享的意思,也有炫耀的意思。他们看着她,笑,意味深长地道:“嫂子,他真是想你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慌慌的,什么都干不下去。”“想你的那些日子,他是靠了你的那些信才熬过来的,你的每封信他看了都有几十遍。”以及什么“那三天的分分秒秒都铭刻在心永生不忘”“愿我们的爱情像山一样高水一样长”“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追随你哪怕天涯海角”……把个桂玲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没动声色,而是巧妙地应对、周旋,有这么几次下来——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她就完全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有一个女人顶着她的名义在同她的丈夫通那种信。她问他,他承认了。开始桂玲是打定了主意要原谅他的,男人有几个不花的,尤其是有魅力的男人?别人只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罢了。最终使桂玲决绝的,是他的态度。她问那女人是谁,他抵死不说,于是她的心凉了,知道他们是真的了。凉透了的心里,能剩下的只有仇恨,她当即提出了离婚,而后,直接找到团政委做了汇报。军队,特别是中国军队,在男女之事的要求、防范上相当严格,不严格也不行,你想啊,把成千成万体魄强健的青年男子圈在一起,一圈至少三年,这方面再不把得严点儿,有点苗头就能燃成熊熊大火,有点漏洞就能酿成洪水决堤般的灭顶之灾,所以,除了不间断的思想教育和严密的组织纪律之外,在处理上,也有着相应的严厉措施。事实上,具体实施起来,绝大部分的各级军官是相当实事求是的,有时甚至是心慈手软的,都是人,都知晓个中滋味,但,即使是那些属于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过失,也得有前提,两条:一、没有给部队造成影响;二、没有人告你。只要具备了其中一条,部队就不能不做处理。政委找副连长谈话,不谈他也清楚,处分,或者转业,否则,桂玲那里肯定通不过。他拒绝了处分。是处分就要公布,同时必须公布的,是处分的理由,他不想让他的战友他的部下知道这理由,不想让他们失望:噢,你整天教育连队怎样怎样,自己原来却是这样,当面人背后鬼啊——只有他知道他不是,教育连队时,他是真诚的,即使到此刻,他都真诚,可他怎么能跟他们解释清楚?只好走,离开,远远地。政委不想让他走,这是一个有前途的军事干部,其时,任命他为连长的命令都报上来了。当然,出了这事,任命就得缓两年了,但是,要是走了,那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政委没能说服他,年轻军官的自尊心太强,强到了脆弱。他说,丢不起这个人啊,走吧。只是,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打转业报告,再由领导批准?政委同意了。他哭了,又说,我辜负了部队的培养领导的信任,给领导添了麻烦给部队抹了黑,按说,没有资格提什么要求,可是,政委,如果可能,这事儿,请替我保密。政委没有说话。他也就知趣地闭了嘴。事后,几年之后,他才知道政委果然为他保了密,对谁都没有说,对其搭档、团长都没有说,让这事烂在了自己的肚子里。那位政委当到师政委后退休了,退休之后合家搬进了一座滨海小城的干休所里。相互联系上了后,副连长年年都要专程去探望他,依然称呼他,政委。
桂玲是在离婚后知道了小梅的,知道是小梅后她大为震惊,深受刺激。原以为那人至少应该是城里人。桂玲的户口在农村,是当地联中的语文老师,虽是同在农村,论起地位、身份来,却是几倍于小梅之上的。所以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的丈夫怎么能弃高求低,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私通,乃至葬送了自己的事业。因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最终桂玲把心中的千般揣测万般疑惑化成了一个字:贱。
小梅慢慢地跟我说了她与副连长分别再见时的情景。
“……那天我去县里给百祥的娘抓药,老太太有个心口疼的老毛病,搭的是人家的一辆拖拉机。不过三十多里的路,早晨出发,头半晌才到,路不好,车也破,那一路上把我颠的,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子,身上撞得哪哪儿是青,腮帮子都没脱得了,拐弯时一个没抓稳,撞在了车头的后玻璃窗上。赶到下车,整就是像给人打了一顿。立夏了,穿的衣裳单,上身还是短袖。我不在乎,县城里,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从药铺抓药出来,遇上一个人向里面走,我没朝他看,低着头快走,说是不在乎,能真不在乎?一个女人,鼻青脸肿胳膊上也是,让人怎么想?不知是哪根神经作怪,我觉着那人在看我,就抬起了头来,天,是他!又不是他。模样没变,可眼前的这个人分明不是当初来我家时的那个人了。还是穿着军装,可肩上、领子的肩章领花没了,只剩下几块颜色深一点的印子,光秃秃的。……韩琳护士,到现在我都觉着,世界上没有什么衣裳比军装更精神、更好看的了,可是,也没有什么衣裳比拿掉了肩章领花的军装更灰头土脸的了。想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比他还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头一个念头是,他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不知愣了多一会儿,他先开了口,问:百祥打你了?这时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他看着我的脸:都青了。我下意识顺着摸了一把,不由疼得吸了口气。他又说了,有点着急的样子:我去找百祥谈,咱们俩这事,不怪你。——这时我才突然反应过来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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