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99)

2025-10-10 评论

    “别说两千,就是两万,四个人花,一月月地只出不进,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他两手一摊,道:“我这不是要把冉带走了吗?”
    “海辰呢?这个孩子你就不打算管了吗?!”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的批准脱口而出;同样没经过批准便奔涌而出的,是泪。巨大的痛苦终于如火山爆发冲出了那一直包裹、封锁、压制着它的意志力的外壳。我为这痛苦所牢牢控制,全身微抖,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回转了身去,以避开他的眼睛。身后是通往阳台的门,门外是一大团杨树树冠的茸茸绿色,那树冠镶嵌在明亮的春光里,娇艳得令人颤栗。我笔直地向它走去,脚步匆匆,装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我来到了阳台上。我趴在阳台的围栏上举目四望。泪水妨碍着我的视线,我不断地用手去抹,同时利用视线得以清晰的每一短瞬,找,找我的儿子。
    ——他坐在小梅的怀里,小梅坐在花圃矮矮的铁艺围栏上,冉一个人在不远处找着什么,像是找到了,然后举着那什么跑到了他的对面,给他看。他伸出小手去抓,他笑了,迎着灿烂的太阳大大地咧开了他的小嘴,我好像都能看得到那里面没有牙齿的可爱的牙龈。那牙龈是粉红色的,亮晶晶的,摸一摸,软软的。他是个爱笑的小家伙,每笑,就是大笑,一张嘴巴张开到极限,把里面的两排小牙龈尽情露出。以至于我们院见过他的人都跟我说:“你儿子跟我有缘,见我就笑!”我连连点头随声附和,心里却道,他对所有人都笑,并不是单只对你,当然也就说不上缘与不缘。他笑是因为他快乐,他快乐是因为他舒适,他舒适是因为他不觉着自己缺少什么,他不觉是因为他还太小——海辰,海辰,海辰,妈妈能给你妈妈的全部却唯独没有办法给你你的生身父亲。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迅速擦干眼泪,此刻我尤其的不需要怜悯。左右环顾间,看到了小梅晒在铁丝上的尿布,不假思索踮脚够下那个有着两圈塑料夹的环形晾衣架的挂钩,高高提着进了屋,然后,将上面的尿布一一取下,放床上,叠,好像我去阳台是为了这件事情。
    “你不用跟我吼!跟你说,我不吃这个!”他说。
    我镇定地叠我的尿布,不理睬他的虚张声势。
    “喂,冉的衣服放哪里了?”他缓和了声音,又说。原来他去阳台找我是为了这个。真可悲啊,这样隔膜着的两个人,当初怎么就能够结为夫妻了?
    他从柜子里扒拉出冉的衣服,然后直接往他那个大背囊里头塞,一手撑包一手抓着往里塞,叠好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了团。我视而不见,硬着心肠不理。所谓硬着心肠,不是对他,是对冉。不是不想为冉最后做一点事情,是不想因之跟他的父亲发生关系。同时心里安慰自己:冉终归要随他父亲而去适应他父亲的生活方式,那么,就算冉从现在开始适应好了。
    他们回来了,楼道里传来了他们嘁嘁喳喳的声音和轻重参差的脚步。我得抓紧时间了。
    “怎么样,刚才我说的那事儿?”
    “什么事儿?”
    “钱!”
    “我没钱!”
    没想到我干脆他也会干脆。我不由悲从中来:“我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他很快回道:“我也是一个人。”
    “海辰也是你的孩子!”
    这次他倒准确理解了我没有说出的意思,道:“冉也是你的,在法律上。所以,两个孩子,一人带一个,正好。”
    天!我看着他,瞠目结舌,傻了。
    他像是终于良心发现,终于有所不忍,低了头,片刻后,说了,说得很艰难。他说,他的确没有钱,很长时间了;有段日子,家里连买醋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次来京的路费,还是找朋友借的。
    “韩琳,你应该了解我,我但凡有钱,不会说没有。”
    这倒是真的。有这样一种男人,手里有一块钱他能说成两块,有十万块钱他就能摆出百万富翁的谱儿,钱是他们的脸,有时他们宁肯做恶人也不肯不要脸,比如彭湛。我一下子急了,气急败坏:
    “你!……你一个人!无牵无挂!一年多了!到底怎么回事?”
    “不说了。总之,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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