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11)

2025-10-10 评论

    “三号,四号……”
    端丽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屈辱感。衣服上写了个号码,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
    “二十号,二十一号……”
    眼看号到她了,她决定和那人商量一下。
    “同志,请你写在这里好吗?”她揭起夹袄前襟的一角。
    “当心蹭掉!二十七,”那人很好说话,嘱咐了一声,继续往后号,“二十八,二十九……”
    端丽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等开秤。
    “五十九,六十!好了,好了,走吧,买不到了,后面买不到了,别白排了!”那人叫嚷。
    这说明,号上的人就都能买到鱼。端丽换了换脚,心里很踏实,很高兴,没料到,吃条鱼还这么难。她想起过去对阿宝阿姨的种种责难,有些歉疚。
    “一人两斤!一人两斤!”柜台上宣布。开秤了,队伍慢慢地往前移动,虽说挪动很慢,但毕竟是在往前动了。终于,她到了跟前,围着沾满鱼鳞的大围裙的女人,刷刷地抓起几条鱼,往秤上一摊,叫道:
    “两斤一两,七角八分!”
    端丽赶紧把篮子送过去,那女人正要往篮里倒鱼,忽然停住了:“你的号码呢?”
    端丽提起夹袄衣角:“喏,在这里。”
    “啥地方有?”那女人怀疑地盯着她,“人家都是起三更来排队,插队不作兴的。”
    “我有号!”端丽把夹袄前襟又往前扯扯,这下子连自己都呆住了。夹袄的羽纱里子上,只有几点白粉笔灰,什么号码也没有。羽纱本来就很滑,写不上字,再加上人挤人,在毛线衣上蹭来蹭去,果真擦掉了。
    “出去!出去!”后面有人叫嚷,还有人过来推她,拉她。
    端丽绝望地扒住滑腻腻的柜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马上要哭了。
    “她排在这块的!”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苏北口音,“我证明,她排在这块的。”
    大家都循着那声音回过头去,端丽看见,说话的正是楼下那个阿毛娘,她排在端丽后边十几个人远的地方。这时,探出身子对着大家说话:
    “她把号头写在褂子里面,大家可以查查看,她前头那人是几号,后头那人又是几号,查得出的!”
    前面的是二十六,后面的是二十八,她正是二十七。而且,大家也确实想起这个年轻女人一直老老实实地站着,连窝都没挪。掌秤的女人把鱼倒给她,一边教训道:“以后晓得了?别把号头写在衣服里面,要什么好看?要好看就不要吃鱼。”
    端丽提着篮子,仓皇地挤出队伍,连头都不敢回。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不管怎么,鱼,总归买到了。当她又买了点雪里蕻、土豆,转身走出菜场时,遇见了阿毛娘和另一个妇女,这给弄堂里好几家买菜,大家都叫她金花阿姨。端丽也有点面熟,她认为应该向阿毛娘表示一点谢意。
    “刚才,多亏你了。”
    “实事求是嘛!”她爽快地说。
    旁边的金花阿姨插嘴道:“你自己出来买菜啊?不容易啊!”
    端丽觉得她的话里有些讥诮的味道,没搭腔,阿毛娘却搭了上来。
    “买菜还不容易?没得钱不买菜才是不容易哩!”
    金花阿姨对端丽的篮子瞧瞧说:“这么点菜,够吃吧?”其实她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端丽家那两扇老是关闭着的门,对弄堂里的一般居民,都是个谜。
    端丽为被人看出了窘迫,很难堪,脸红了,将菜篮换了只胳膊。
    “有鱼吃还不好?皇帝也不过是吃鱼吃肉。”阿毛娘说。
    “你不晓得,他们过去享的是什么福。”
    “不就是资产阶级那一套!”阿毛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端丽听不下去了,加快脚步。谁知她们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现在靠不了老头子了,苦罗!”
    “苦什么?自己工作就是了。”阿毛娘把一切都看得简单,这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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