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21)

2025-10-10 评论

    两个女青年学着骑黄鱼车,一直骑到马路边上,不时惊声尖叫,以为要翻车了。一个小伙子奔过去乘机找便宜:“叫我一声阿哥,我教你们踏黄鱼车。”
    “叫你阿弟!”
    “好极了,再叫叫看!”
    “阿弟!”
    不知他采取了什么具体行动,象麻雀窝被捣了似的一阵叽叽喳喳的鸹噪,然后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声音。接着,便看见那小伙子踏着车,两个女孩子坐在后面,三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兴奋的神情,慢悠悠地骑了回来。
    也许仅仅是昨天,端丽还会觉得他们又无聊,又轻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工作太枯燥了。一点点极小的事情会使人振作。简单的劳动使人也变得简单了。
    十五分钟极其迅速地过去,工作又开始了。端丽感到手指头的每个小关节都酸了,她已经是下意识地机械地操作。她清楚地听见时钟的滴达滴达。弄堂里有小孩子的嘈噪声,几个小孩背着书包登登登地穿过工场间上楼了,这是楼上人家的孩子。终于,放工的铃声响了,端丽走出工场间,一身轻松。夕阳很柔和,天边染上了一层害羞似的红晕。马路上自行车铃声丁铃铃地响着,象在唱一支轻松而快乐的歌。一个一定是被老师留了晚学的调皮孩子,头顶书包,在行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招来一阵怒骂。生活象流动的活水,端丽是水中的一滴。她心情很好,很开阔,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诉她,姐姐来信了。端丽忙着淘米做饭,让来来念给她听。多多的信写的十分懂事,一上来就写:“亲爱的妈妈、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妈妈后面)、弟弟、妹妹:你们好!”然后又向爷爷奶奶问好。接下来就写他们的生活,她说他们基本上不大干活,每天睡懒觉,很开心。这个星期吃了一次肉,老师带他们一起走了二十里路,去一个叫什么陈水桥的小镇上吃了馄饨和大饼油条,很开心。晚上,大家早早钻被窝,吹灭了灯,讲鬼故事,吓得夜里不敢起来上马桶,也很开心。只是有一点,很想家,每个人都哭过一次。不过,老师悄悄地对他们说,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这消息是来自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指令。老师叫他们不要说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嘱妈妈千万不要说出去—然而这消息却被来来十分响亮地念了出来,端丽赶紧让他小声点—最后,多多又让妈妈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叫弟弟妹妹听话。端丽听到这里,眼泪汪汪的,觉得自己这么多辛苦没有白费。甚至觉得吃了这么多苦而听来女儿这么几句话,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这天夜里,非常意外的,文影回来了。和另一个女生一同来,那姑娘坐都没坐,和文影一起将带来的花生、竹笋、香菇分了,说了声“明天见”,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虽只去了五个月,但大家都觉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床了。文影黑了,瘦了,却还精神。婆婆先是高兴,跑进出打水潽蛋,倒洗脸水,忽又想起文光,远在北国,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觉又落下泪来。文影情绪倒很好,有说有笑,反比过去话多了,也活泼了。她谈到那里的山,山上的树和泉眼;谈到集体户里为一顿饭一担水的拌嘴;谈到那里的乡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饶有兴趣地听着,听了半天,才想起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出差还是探亲?文影回说看病。什么病?大家一愣,文影诡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只以为是妇科病,便也不追问。一看,时间已过两点,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丽却睡不着了,想想觉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觉得文影有点怪吧?”
    “有啥怪?”文耀莫名其妙。
    “话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样。”
    “出去见过点世面了,锻炼出来了嘛!脾气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总觉得不对头,她到底是来看什么病呢?”
    “我看你有点神经病了!”文耀翻了一个身,睡了。撇下端丽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睡着了。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正遇那与文影同行的女同学从家门出来,浅浅地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了。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她屋里,愁容满面,叫了声端丽,连连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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