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3)

2025-10-10 评论

    「要哪块?快点快点!」卖肉的小师傅不耐烦地用一根铁条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几下,后边的人直推端丽。
    「要这块肋条,一块钱!」她怕被人挤出去,两手抓住油腻腻的案板。
    小师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盘:「一块两毛!」
    「我只要一块钱的。」她抱歉地说。
    「只多两角钱,别烦了好不好!」
    「麻烦你给我切掉,我只要一块钱。」端丽脸红了。
    「你这个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给我好了,小师傅。」后面一个男人伸过篮子。端丽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夺过肉,掏出钱包,点了一块两角钱给他。
    肉确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么,就作两天吃好了。这么一想,她轻松了。走过禽蛋柜,她站住脚:买几只鸡蛋吧!蛋和肉一起红烧,味道很好。孩子的营养要紧,来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称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两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过了这两天再说吧!她吐了一口长气,转回头走出菜场。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车「滴铃铃」地直响成一片,争先恐后地冲。有一些小孩子,斜背书包,手捧粢饭或大饼油条,边走边吃。端丽想起了多多和来来,加快了脚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没忘了点煤气烧泡饭。这时,都围着桌子吃早饭呢!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妈妈买肉了,今天吃红烧肉烧蛋。」端丽安慰孩子。
    来来欢呼了一声,满意地就着什锦咸菜吃泡饭。多多却噘起了嘴,没精打采地数珍珠似地往嘴里拣饭米粒。这孩子最娇,也许因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点的缘故吧,对眼下的艰苦日子,适应能力还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别忘了给姆妈爹爹端一点过去。」文耀说,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里却十分犯愁。
    「我的语录包呢!」多多跺着脚,烦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丽压制着火气说。她刚披上毛巾开始梳头,这么披头散发地在菜场上走了一早晨,简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东西。没有语录包不能进校门的呀!」
    端丽只好放下梳子,帮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却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赶紧声明。
    「不是你,难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检查着里面的语录,老三篇等宝书,这是他们的课本。去年年底划块块分进中学,每天不知在学什么,纪律倒很严,不许迟到早退,多多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学校少说话,听到吗?」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随他的去,你不要响,别回嘴,听到吗?」
    「晓得了!」多多下楼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丽最替她担心了。
    「妈妈,我走了。」来来也跟着下了楼,他还在上小学,很老实,不大会闯祸。
    这时候,端丽才能定下心继续梳头。她的头发很厚,很黑,曾经很长很长,经过冷烫,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披在肩上也好,盘在脑后也好,都显得漂亮而华贵。她在这上头花时间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红卫兵来抄家时勒令她在十二小时内把头发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当生命财产都受到威胁时,谁还有闲心为几根头发叹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尽快尽好地过去。只是从此,她再不愿在镜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匆匆地梳好头,匆匆地刷牙、洗脸……她干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过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去。好些事,她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她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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