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15)

2025-10-10 评论

    这一个晚上,快乐地过去了。下一日,她没有来,可是人们已经知道,她是镇碑往东的华威纺织厂新进的打工妹,姓黄,叫黄久香。再下一日,下午,放学以后,秧宝宝和蒋芽儿在菜市口上,又遇见了她。她乘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脚边放了一捆菜。她还是穿着那一日略嫌窄小的白衫黑裤,一只手支在车靠背扶着头,另一只手环在身侧,那里放了一只小篮。蒋芽儿就对秧宝宝说:看,黄久香!黄久香显然是听见了,回头朝她俩一笑,然后从篮里拿了一只白兰瓜,扔给了她们。两个小孩四只手忙乱了阵,终于接住,三轮车已经走远了。就这样,她们和黄久香认识了。
    黄久香再一次来到镇碑下面是三天之后。这一回来,她带了一塑料袋葵花子,分给大家吃。她穿一身碎花布睡衣裤,袖子宽宽大大,直到臂肘,裤腿去只到膝下,脚上趿一双夹趾木拖鞋。头发还是草草地拢在颈后,勉强所一个结,两边散着些卷曲的碎发,懒理云鬓的样子。虽然她很少开口,可她却是个重要的听众,大家说话多少有些是说给她听的。都尽力拔高声音,把话说得风趣。她呢?只是笑。有谁来抓瓜子,她就把瓜子朝前送送。偶尔要是说话,也是和那几个女孩子说,说这个的头发好,这么长了都不开岔。又教她每个月打个鸡蛋清洗一回,比护发素效果好。又说那个脚样好,好在哪里?脚底弓,脚背高,天生穿高跟鞋的脚。还告诉说,高跟鞋的鞋跟特别重要,稍磨蚀一些就要换掌。否则,斜了,从后面看就不好看了。所以,渐渐地,女孩子们都聚到了她的身边,与她挤坐在一条石栏杆上。秧宝宝和蒋芽儿挤不进去,就站在她跟前,因觉着是她们的老熟人,很随便地从塑料袋里拿葵花子吃。她一旦脸朝向她俩,就很知己地对她们笑,让人们觉得着,她和她们的关系挺特殊。旁边的女孩子嫌她俩站得太近,挡了风,就伸手拔开她们,她们不肯走开,打开折扇,一左一右地扇风,好象侍奉在小姐身边的丫环。
    这一个乘凉的晚上,比上一个夜晚还过得愉快。月亮完全升起来了,是一轮满月,将镇碑,镇碑前的柯华公路,镇碑后的田野,照得明晃晃的。连远处的山峦都显出浅浅的轮廓。田间有一处工厂,车间窗口,一排小方格,透出灯光。那里正在生产,机器隆隆运转。对面大酒店的霓虹灯反倒暗了,那窗户里边的快乐也变得晦涩,哪及得上他们这里!风吹过来,带来成熟的果蔬的香气。葫芦,豇豆,南瓜,茄子,番茄,在河沿,沟边,地头地角,各自的架上棚上,吞吐空气,进行着植物的血液循环。有几块整好了,放了水的秧田,亮得像一面镜子,散发着水和泥土的气味。不是香,而是丰肥的气味。喧嚷声也平息下来,大家安静地坐着,看前面路上,有从镇里面玩耍回来的打工仔,三五成群地过来,唱着流行歌,脚步杂沓。过去很远,才静下来。有一人竟睡着了,瞌充中从石栏上栽了下来。一阵哄笑,大家方才起身要走。这时,黄久香却唤住人们,说:瓜子壳怎么办?几个男工二话不说,提起脚,将瓜子壳扫到台阶后面的田里,别的人也跟着用脚扫着,一边说:正好作肥料。眨眼间,镇碑底下的地坪,干干净净。最后一人,将那空塑料袋再往田里一抛。白色透明的塑料袋被风托起来,飘到田的中间,老半天,还在空中,不肯落下。此时,镇碑旁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了。
    端午这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秧宝宝的妈妈来了。拎来一大包东西:雀巢咖啡,红桃K,曲奇饼干,还有一整只火腿。不容李老师推托,坚决放在客堂地上,就径直到西边房间看女儿了。
    秧宝宝这时候还睡在床上。蒋芽儿一家都去齐贤镇,给石佛烧香。没有蒋芽儿,秧宝宝就没有了去处,所以,就只有睡觉了。妈妈将她拍醒,毛巾毯底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发卡都睡掉了,碎头发就披下来,眼睛从碎发后面茫然地看着她,不认识了似的。秧宝!妈妈心疼地看着她,半个月不见,她已经改了样子。毛巾毯底下出的一双脚,长大了些,眼睛也大了些,下巴却尖了。皮色比在乡下还黑,而且粗糙了。秧宝宝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这个姿势也是陌生的。毛巾毯缠在身上,圆领汗衫,短裤,统是皱巴巴的。睡肿了的一边脸颊上,印着枕席的花纹。再看床下的一双鞋,白鞋已成了黑鞋。靠在墙角里的书包辩不出颜色,拎起来,打开,一股气味朴鼻而来。课本,作业本,胡乱塞着,书包就变臃肿了。抽出一本,翻开,里面的字都是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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