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22)

2025-10-10 评论

    人们说着闲话。镇上哪一家厂里出了工伤,一个广西妹替人代班,连做二十四小时,最后打了瞌充,轧掉四个手指头。那广西妹才十六岁,不懂人事,因为歇在医院,老板又送去电风扇,西反,赔她一万块钱,很开心的样子。倒是那个找她顶班的同乡人,年长些,想到那小妹妹的将来,一直在口头。还有,也是一家纺织厂,一个老关系,德清的一个布商,被隔壁厂抢走了,货堆积在车间里,发不出去,只好歇工一天。这一天,工人们相约着去绍兴,杭州玩。结果一早就下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正好接着开工了,计划泡汤。而这两片厂的老板其实还是同学,可是生意场上,亲兄弟都不认的。再接着,有人报告了最新消息:管墅乡贩毛竹老头的案子破了,不是三个人,也不是外乡打工仔,而是当地的一个宵小,欠了赌帐,没办法了,去偷老头的钱。手里的刀只是壮胆的,不想一进茅草棚,老头就叫起来。他也是慌神了,一刀下去,杀个正着,却还没忘记找钱。找到钱,又找了老头的一双鞋瑰下自己的血鞋。大概是穿着不舒服,又换了一双。所以,地上有三个人的鞋印,就因为他换了两次鞋。菜炒好了,老板用煤压住火,只留一点点火头,火光便在黄久香脸上暗下去。
    黄久香回来了,镇碑下的乘凉会又热闹起来。黄久香总是中心,秧宝宝和蒋芽儿一边坐一个,已经成了固定的格局,有些以往不来镇碑的人,现在也来了。另一些以往来镇碑的人,却悄悄地退出了。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些退出的人多是夫妻,恋人,还有女工。但是,也有例外,那个江西人的头,窄瘦的脸上,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凹在突出的眉棱底下,他还是来,坐在黄久香对面的石栏杆上,这也是固定的格局之一。他那个清秀的小妻子,有时来,有时不来。来,就侧身坐在男人身边,低头织着什么东西。虽然天黑,可她也能织。江西人的头,也是少说话的,只是用眉棱下的那双眼睛,看着黄久香。黄久香则把眼睛移开去,看着侧面栏杆上的人,几个几乎还是少年模样的外乡人,挤簇在寻里。一些要地人来到这里,看看铁箍般的人围,又走到别处乘凉了。在暗夜里,那黑压压的一团人,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有点叫人害怕。
    其实,圈子里的气氛也是有些紧张。那江西人的头,看黄久香的眼光很奇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觉出它的尖刻,像是要看穿什么。黄久香,真是在躲他呢!偶尔地,他开口与黄久香说话,不是叫她黄久香,而是叫“黄小姐”。这称呼也是奇怪的,众人就都停下来,等他接下去说什么。结果,他不过是说:黄小姐,给我一把瓜子。黄久香并不直接递给他,而是交到秧宝宝,或者蒋芽儿手里,让她们送过去。还有时,人们谈论到柯桥或者绍兴的玩处,什么KTV包房,桑拿浴室,歌舞厅,有些争执不下的地方,江西人的头,就会忽出一句:问黄小姐,黄小姐知道。这时,黄处香就转过头来,头一次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笑着:我倒不知道。江西人的头就“哦”一声。黄久香复又转回头去。两人有些心照不宣,又有些暗斗的意思。再有一次,大家说到杭州,虽然此地离杭州只两小时路程,可谁也没有去过,有的至多是在杭州火车站停留一下,又走了。大家历数杭州的名胜,数到断桥,不明白它是断两头,还是断中间。辩得很热闹。这一回,江西人的头,倒没有让去问“黄小姐”,而是说了一则发生在断桥的故事:许仙和白娘娘。从他们相遇开始,说到端午,许仙要白娘娘陪他喝雄黄酒,白娘娘高低不喝,最后实在推不过,只得喝了,结果,便显了真形,还原成一条白蛇。说到此处,又着重说了一下:端午,是不可大意的!多面手打住,故事结束。黄久香脸向着别处,许久,忽然“噗”地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就说:好笑。
    下弦月从云后边走着,云像烟一样,于是,清楚一阵,模糊一阵。身后秧田里,蛙声一片。人渐渐散了些,黄久香拍拍两个已经在瞌睡的孩子,说:睡觉去吧,站起身也走了。她走下台阶,走到路对面,从华舍大酒店底下,向东走了一段。她的白衬衣映上一些霓虹灯微弱的光影,旋即便掩灭在暗里了。
    有一些流言在渐渐地起来。有一日,秧宝宝和蒋芽儿走过小小影楼,老板娘妹囡把秧宝宝拉进去,悄声说:华威厂有个四川女人,要认你做干女儿啊?秧宝宝朝她翻翻眼睛:什么干女儿?妹囡说:人家都说那女人是从北面沪青平公路边上来避风的。秧宝宝再翻翻眼睛,跑出来了。北面,沪青平公路边的地方,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的时间是睡颠倒的。白天,了无生气。一入黑,便活过来了。灯火通明,汽车从沪青平公路上汩汩流来,转眼间涌满大街小巷。餐馆前大玻璃缸里,是碧蓝的海水,养殖着鲜活的海生动作,也睡醒了,张牙舞爪地爬行,吐着气泡。楼顶上挂着大红灯笼,门前,窗前,倚着美丽的小姐。歌厅里唱歌的,是美丽小姐。那可是个繁华又温柔的地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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