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久香双手伏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来并不忙着接签筒,而是合掌对了前方停了停。她的脸色在红光中,出奇的庄严,眼睛大睁着,嘴紧闭,鼻翼微微翕动,就像有无限的心事要与那前边的黑脸人讲。她从那老妇的手中接过签筒,不重不轻地上下摇动,很耐心地,一下,一下,许久,忽跳出一根。伏身拾起签,同两个孩子一起走了。
领签文是在天井。走到天井,眼睛不由便闭上了。绕过竹椅上的念经人,对了灶房的一角,斜放了一张抽屉桌,后面坐一个老者,专司发签文。需交上一元钱,方可领来一张签文。桌前已排起人蛇。她们三人排在队里,看那灶间里正出馒头,整笼地倾进筐中,一筐筐抬进殿内。她们依次领到自己的签文,一张二指阔的薄草纸,用黑墨刻印着四行诗文。字都识得,连成句子读来也顺口,就是不解其意,不晓得藏着什么玄机。见那老者正给几个女人解签文,便也挤上前去想问,早被人拔到了一边,只得悻悻地站开。黄久香的签文领来并不给人看,自己藏进了钱包。只瞥见那上面刻的是红字,晓得是个好签,又看她面有喜色,两个小的也为她高兴。自己的签文拈在手里,不一会儿便忘了,松了手,顺了风一起一落地飘走了。回去是走着的,从几个村庄上走,还走过一个极小的镇市。炊烟起来了,女人们在河边淘菜,剪螺蛳,剪刀“咔嘣咔嘣”地响。葫芦在架上琅琅地打铃铛,蜜蜂嗡嗡地飞行。
三天之后,黄久香又不见了。这一回不见,就再也没见到她。
暑假在漫长的白昼里开始了。这个小镇子,在炽热的阳光里变得寂静了。河面反射着白亮的光,散发出一股硫横的气味。那些五六层的新房,琉璃瓦的顶,金光四射,耸立在空临的天空中。尤其到了午后,镇上简直看不见一个人影,蝉鸣哗啦啦地一片,是它们的天下。镇碑的花岗石面,在强光里,变成金属一样的钢蓝,烫手似的。上面的刻字反而变浅了,许多笔画消失掉了。底下也没有人影。
但华舍镇还是繁忙的。载了石头的拖拉机,在毫无遮蔽的新街上驶来驶往。哥华公路上,走着小车和中巴。四周田里,蝉鸣之下,是轻纺车间机器的轰响。仔细去听,就能听见这镇子里的蒸腾气象。因为罩在暑气里,变得悠远了。
有猫,或者狗,在边缘很清的一团团树阴里打盹。小孩子,睡在竹榻上,竹榻安在老房子的穿堂里,风咝咝的,也带来河里的硫磺味。石桥的栏上,搭了谁家的棉花胎,一领桥一领桥过去,都是棉花胎,搭在桥栏上。桥洞下面,水边有一点干地,缩着脚立了几只鸡。这个镇子也还是安泰的。在那破瓦的屋顶上,歪斜的木窗框里面的旧家什,夏布幔子后面也是酣然的午睡。金铃子,叫蝈蝈,墙缝里的蛐蛐儿,都睡着哩!恹气里夹着安宁。
可是,却有一个小孩子,在这白日觉里走来走去。她的小身子,在桥上,水上,新街,老街,投下了清晰的影子,飞过来,飞过去。暑假里,觉睡得太多,她精神太好,而时间,又那么漫长。她就是秧宝宝。蒋芽儿一放暑假,就去乡下的外婆家了,黄久香也不见了,于是,她形单影只。在这静谧的午后,格外地感觉孤寂。好像,一个镇子,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啪啪地跑过石桥,脚步声被蝉鸣吃掉了,没有声音。白花花的水面上,那影子薄薄的一层,也不像是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秧宝宝不怕热,太阳晒着头顶,也不觉晒。只是恍惚,就像在梦里。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变陌生了。
这样的明亮的静,她想找一些乐子,可是一切都凝固住了,止了声色。连那镇北角停了产的织绸厂前边,人家后墙阴地里的水泥桥上,那个饶舌的老公公,也不见了。她倒是找到了那座教堂,教堂矗立起来,不高,二层,水泥尖顶上立着一个十字架。石头基座上的砖墙面,刷了白石灰。窗和门都是拱形的圆洞顶,还没有镶玻璃。秧宝宝踩着石头基登上去,朝里看,一股水泥的凉气扑面而来,里面一片空寂。深处的壁上留了一个龛,也空着。从教堂背面的短巷走出来,那一片河岸也没有人。河对面的鸭棚,都静着。河面在烈日下,颜色变浅了。草,苇叶,萝卜花,也都浅成一种灰白的颜色。唱着菩萨戏登般的那个娄头,本来就没人,这会儿更是静。娄里堆积着的塑料袋,泡沫块更厚了,边上泛着灰色的泡沫,一层一层垒起来。秧宝宝在小埠头上站了一会儿,风都是止的,娄上像罩了一层沙面,起着颗粒,返身上坡,走进木廊桥,桥面松支腐朽的木板声,听来很空洞,虚虚的。廊顶上的草稀了,漏进几缕光,针样的尖利,刺着眼。走出去,下了斜坡,有过女子笑脸的那面山墙上的窗,开是开着,没有人。桃花枝子缤纷错乱,就像张了一面网,其实是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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