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三轮车已转过围墙,驶进一条真街。秧宝宝跑过一座小桥,沿了围墙跑一截,也转进直街。直街其实是服装市场的入口,进去后,便是纵横交错的铺面街。方才,秧宝宝就是从其中一条夹道里穿过来,去找人民医院的。色泽鲜艳,质地轻飘的衣服,高高挑起,连成了彩墙,密不透风,比那河边闷热得多。人往那里一钻,就看不见了。秧宝宝站在一丛丛的衣服中间,茫然四顾。正午时分,铺面虽摆着,可也没有什么生意,老板都在铺子里面瞌充,此时就是衣衫的世界。秧宝宝从一挑衣服底下钻过去,衣裙上的水钻饰物丁零响了一阵。可是,三轮车呢?秧宝宝又从一挂衣服下钻过去,又是丁零一阵。忽然,前边的街口,弯出一辆三轮车,直直地向前驶去,秧宝宝撒开腿追上去,那车上的美人正是黄久香!支着手臂,撑着头,头发留长了,又烫过,挽在头顶,露出一段后颈,白得耀眼。
秧宝宝在衣服的彩墙中间奔跑着,她喊:黄久香!可车上的美人听不见,没有回头。那车夫将车踏得风快,转眼骑出了市场街,又是一拐,钻进一截横街,不见了。横街上方拉了一条横幅,写着“鱼得水大酒店”六个大字,秧宝宝从横幅底下追了过去。
“鱼得水大酒店”的招牌在三十层的顶上,柯桥镇上任何一个位置都可看见。要是你乘着船从鉴湖过来,老远可看见那雄伟的楼身和巨大的招牌,到了夜晚,招牌的四周,便滚动着灯光。没想去,它原来是在这么个逼仄的地方,周围簇拥着低辞退的旧屋,还有窄细的街巷。它把四下里都遮暗了。楼底下,大约有十来步的空地,挤着一辆奥迪,几辆三轮车。奥迪里面没人,三轮车上,则坐着打瞌充的车夫。秧宝宝从中间穿过去,上了大理石的台阶。台阶正中,是一个转门,正转出一个保安,向她喊:小孩子,别处去玩!可秧宝宝已经闪进另一扇格子里,转了进去。她看见那保安跟进后一扇格子里,敲着玻璃还在朝她喊。心里一急,使劲地推门,不料转过头,又转出来了。秧宝宝才不上当呢!她继续推门,终于进去了。可是前面却横着一排玻璃门,也没有门把手,不晓得哪一扇进得去。秧宝宝只得依次推,推不开,那保安倒已经转进去,朝她走来。正在这紧急的时刻,玻璃幕障在秧宝宝面前豁然开了。秧宝宝赶紧钻过去,向一根立柱后面一藏。见那保安也进了门,可并没有找她,而是径直往里走去。秧宝宝松下一口气,从立柱后面出来了。
正午,连这大酒店也是寂静的。虽然是白天,可因为大和深,四周又是茶色的玻璃墙,日光就很微弱。顶上开着一盏盏的灯,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幽光。比起外面,这里面可真是大,几乎称得上辽阔。左后,上两级台阶,用盆花圈起来一片桌椅,桌椅中间,有一架三角钢琴,荸荠色的琴声上流连着几条茶色的日光,是从拉起的窗帘缝隙里照进来的。左手,是几圈沙发,倚墙的几具上也蒙着暗淡的阳光,如同一屋细灰。秧宝宝渐渐适应了大堂里的暗,景物顺了光线的强弱,距离的远近,依次呈现出来,她移动步子,大堂的深处,是服务台,柜台里有一些窃窃的笑语声,听不真切,但说明里面有人。柜台上方的墙壁,挂了一排大钟,秧宝宝惊奇地发现,所有钟上的时间都不相同。为了看得更清楚,她又向里移了几步。
秧宝宝站在了大堂的中央,顶上亮着无数盏灯,映在大理石的方格里,一格里栽一束光。四周全是光滑,透明,发光的物体,交相辉映着。这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啊!这里的人,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对这个小孩子视而不见。有几个人在大堂的周边活动,擦拭灰尘,或者拖地。方才追逐她的保安从大堂中间穿行过来,却不再留意她。她再往前走几步,那一排钟点确实不一样,时针,分针,各指着不同的方向。秧宝宝双手捂住嘴笑了起来,心想,这下子可有说头了。她眼前好像出现镇碑下的一幕,人们在听她说,“鱼得水”的人连钟都调不准,然后一起笑。她笑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再往前走去,要最后确认一下。这样,她慢慢地就到了柜台跟前。柜台后面没有人,但侧边开了一扇门,投出来一些比较明亮的光,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这会儿也静了。这时候,秧宝宝看出问题了,掩着嘴的手放下来,她不敢笑了。每一面钟底下都标了字,英文和中文。一面钟底下写着“伦敦”,另一面底下是“巴黎”,还有“纽约”,“东京“,等等。原来是指那些地方的时间啊!秧宝宝学过些地理,晓得“时差”这一说。到底是“鱼得水”啦!幸亏,幸亏再来看一眼。否则,就不是笑人家,倒是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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