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喝去了二斤黄酒,盛了稀饭吃着。稀饭早已烧好,如今胀稠了,温吞柔软,入口正好。热酒发出来的汗一点点收干,身上十分爽快。过后,各人从锅里妥了温水冲了身上,分头睡下。公公照旧睡屋里。钮木匠在穿堂架了棕绷床,小工怕热,直接在院里睡张竹榻。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墙角落有只蟋蟀“瞿瞿”地叫。照理该入睡了,可精神格外的好,都睁着眼睛。公公忽然在屋里说起话来,聋人多是这样,喜欢自语。他说道这一生,从来没有住过自己的屋,从前是穷,后来虽然有屋了,可那是分了地主的屋,并不是自己的。这些年,家家都在造屋,可是家里的人只有走,没有来,四方八面落了户,他且到了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岁数,造阳宅不如造阴穴了。公公嘎哑的声音在如水一般的月光里踯躅,渐渐静下去。又过一会儿,鼾声就从三处地方起来。又一天过去了。
公公做寿材传出去了,一早总有人上门,问公公要不要酒肉,糕饼,油条。顺便伸头看看,工做得如何,手艺好不好。一来二去,与钮木匠熟了,晓得他人不坏,只是面相凶一些,敢同他开玩笑了。说:你们那里的娄头,听说出过状元呢!钮木匠回答有,隔墙头就是。谁人?人们问。钮木匠笑嘻嘻说:腰里缚玉带,脚下跨白马――箍桶匠嘛!箍桶人不是腰里系一条汗巾,胯下坐一条板凳?这才晓得被他绕进去。说过,笑过,各做各的去了。近晚时,又来了,因是家中烧了特别的东西,杀了只鸡鸭,蒸了条鳗鱼,就送半碗来,给大木匠过老酒,人家说。
这段日子,老屋成了沈娄的中心,公公呢,也有了点明星的意思。走在路上,会有人认出来,说:不就是做棺材的老头吗?年轻人是觉得公公背时,人家在造黄金屋,他好,做棺材!上岁数的却觉得公公有远见,自己亲手打点好去路,定定心心地走,多么有归宿!公公沿了娄,走小路去华舍镇上买菜肴。经过一个裁缝铺,一早起来扔足插金戴银的姑娘们,一见公公来,便挤在窗口看。身前身后都是色泽鲜丽的衣料,花团锦簇的。公公戴着白帆布旅游帽,足登旅游鞋,从她们设诮的笑眼里,一步一步走过去。
公公走进老街的茶馆,相熟的茶客照老规矩坐在方桌前吃茶,公公则站着,等蒸笼揭盖头,捡了馒头放进篮拔脚就走。如今,公公是忙人了,其余人就有种虚度光阴的愧意。嘈杂的街里,只有公公是静的。说也奇怪,熙攘的人堆,在公公面前自然会分出一条道,让公公走。喧声到公公这里,也止住了。他和众人,就像有一道分水岭,各行其事,互不相干。迎面来的人,冲公公笑,嘴动着喊他。公公也动动嘴,发出些不相干的声音,作回答。再继续走他的路。
日头里有了些秋意,这体现在光线略有些薄,风就送了进来。虽然还是热,可却轻快多了,尤其走出街市,沿了河边的土路,看鹅娘在柳阴里卧着,稻香扑鼻。远近厂房的机器轰鸣,扰不着这个聋人的。身后篮子里滚热的馒头,渐渐温凉下来,也是面香绕鼻。经过一处无名的娄头,铺了极厚的浮萍,灌木丛倾在浮萍上,绿得发暗。暗中有无数光点,斑斑地亮。走在这世外仙境里边,你知道公公想什么呢?公公在算帐。一五一十地盘算,木料钱多少,酒肉钱多少,糕饼钱多少,蔬菜钱多少,再除去木匠的工钱,余钱有多少。公公心里一本明细帐,错不了丝毫。公公可是精明人啊!
公公走进村庄,过了桥就听见老屋院里的锯刨声。这一时,他的听觉可灵了。他钦佩地想:钮木匠真是个手艺人!靠一双手挣吃喝,本分。再接着,他就能嗅出锯末酸涩的气味了。燕子在公公前边后边翻上翻下地飞。这时节,村子里可是冷清,只老屋那一点动静。太阳升到与水杉上端平行的地方,将水杉一周全映透了,叶子在光里翻上翻下,都快翻出响来了。公公走过去,推开院门。这回,公公的听觉和嗅觉可是错了。钮木匠早已收起锯刨,正给寿材上腻子,院里满满都是桐油的气味,香!
公公走进穿廊,去灶间烧饭,看见后院,荒到了底。倒伏的豆架瓜棚间,生长出一种带绒头的草,齐刷刷地一片透亮。
开学的前一天,蒋芽儿从外婆家回来了。一来就站在阳台下面喊“夏静颖”。秧宝宝伸出头去,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阵,有些陌生。双方多少改了样子,高,黑,而且瘦。脸形似也变了。秧宝宝的脸长了些,下巴颌尖尖的。蒋芽儿的脸更小了,大约因为肩膀阔出了些。两人的眼神都有着一点落寞的表情,好像积压自经历了什么,无法沟通。停了一会儿,秧宝宝缩回头,很快,两人在楼底下,面对面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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