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慢慢退回方才的偏院,回进陆国慎的家。房间里,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婴儿的衣服,一件一件。花绒布的小衫,和尚领,斜门襟,不用扣子,怕硌着婴儿,而是用一条布带子,围在腰里,一系。花绒布裤,则不用松紧带,布带子一系。袜子,是两个小布袋袋,也是用两条布带子,一边一系。棉衣服,也是和尚领,斜门襟,棉裤的裤腰很宽,屁股这里特别肥,敞着裆,裤脚倒没有口,连着两个小棉布袋,看上去滑稽得很。陆国慎的娘说:看起来,你多是生囡,女儿打扮娘,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陆国慎说:生囡很好,我就喜欢囡,像这样的!她用下巴朝两个小的那边翘翘,秧宝宝往旁边站了站,表示和自己无关,心里却晓得陆国慎其实专说给她听。
婴儿的衣服看过了又收起来,藏进柜子,说等陆国慎生了,娘看女儿的时候带去。然后将带来出空的篮子再装满,一个篮子里是一小包方才吃过的“风消”,一封芝麻核桃糕,再一个篮里则是一条腌青鱼。让秧宝宝和蒋芽儿一人一个提着,送她们出了家门。出门时,陆国慎一手搀住蒋芽儿的手,一手去搀秧宝宝。秧宝宝不能当了人家娘的面前耍性子,就低头换一只手提篮子,让过了陆国慎的手。一咱上,她都走在陆国慎和蒋芽儿半步后面,陆国慎并不回头看她,只顾往前走。三个人前后跟着,走出老街,上了石桥,走在菜市场口上,天已有暮色了。
经过这次出门做客,秧宝宝不能说不和陆国慎好了。人家娘的屋子去了,人家娘的东西也吃了,还让人家的妹妹梳了头,可是,她还是不能和陆国慎说话呢!这是为什么?因为,因为陆国慎还没有和她说话呢!一旦陆国慎露出与她说话的意思,她又赶紧地避开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因为倘若陆国慎开口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情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要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够走出来。
回家以后,陆国慎的肚子又大了点,里面的小孩子也动得更多了,而且时间持续得更长。这时候,陆国慎就停下手里的事情,望着大家,说:你们看,你们看!大家肃然地看着她衣衫下隆起的肚子,好像真能看见一个小孩子在里面打滚。这段时间,似乎大家的梦都特别多,多是关于这个小孩子的。几乎每天早上,都有一个人,一边吃早饭,一边叙述他的梦。有一个梦是说,到市场买了一条大鱼,回到家,剖开鱼肚子,里面躺了个花生大的小孩子,还梳着一个抓鬏。有一个梦说到河边洗衣服,一只鞋掉下去,好多人帮着捞,捞上来一只鞋大的小孩子。又有一个梦,做的是盆里一朵海棠花开了,听起来与小孩子无关,其实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表示即将来临的,将是个小女孩。后来,隔壁楼里有个邻居,过去和李老师同事的退休老师,也跑来说她做了一个梦,看见一只好看的小黄鸟,飞着,飞着,一下子飞进李老师家的窗户。终于,这天晚上,秧宝宝也梦见这个小孩子了,这个小孩子张口就叫她,叫她“宝姐姐”,但不是像闪闪的小毛那样,带有讽意的,而是很亲热。然后,秧宝宝就给她梳小辫。她都能觉得出,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在手心里痒酥酥的。就是这么逼真的一个梦。秧宝宝当然对谁也没说起,她是连“陆国慎”这三个字也不提的。她暗中做了一个决定,决定要替这个乖巧的小孩子准备一件礼物,她要为她钩一顶帽子。秧宝宝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学编织活呢,蒋芽儿的妈妈也不会教蒋芽儿这些,可是有一个人会,这个人就是张柔桑。
先前说过了,张柔桑是淑女。她从小的玩具就是毛线针,绣花针,钩针,毛线,丝线,花线。到夏至那一日,她们张墅村里,所有的小孩子胸前挂着的鸡蛋,都套着张柔桑编织的彩线网袋,底下垂着一束穗子。有些老婆婆说,张柔桑是天上巧姐的孩子。因为每年七月七,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是必定要怀小孩子的,这些小孩子就散落在凡间各家。恰巧呢,张柔桑耳朵边有一块朱砂胎记,手指甲大小的。那些神秘的老婆婆就说:像不像,像不像一个织布梭子?就是巧姐留下的,为了想她孩子的时候,好找得见。
要说,张柔桑长得也有些像仙女。比秧宝宝还要略高出一点,在她们这个年龄,就相当修筑了。头发不像秧宝宝那样厚和黑,但更长和柔顺,没有束起来编成辫子,而是散着,直垂到腰际。前边呢,斜分开来,不留刘海,在发多一边的额际上,别一个发卡。说到这个发卡,就又要说到张柔桑的才能了。这个发卡,是最最普通的,五角钱可买一板的黑铁丝发卡。但是,张柔桑在发卡朝外的卡丝上,用一色桃红和一色翠绿的花线,编织了一道盘龙花。编余下的花线,并不截断,而是散着垂下来,一直垂到耳际。张柔桑的脸形,要比秧宝宝圆和扁平一些,因是太多秧宝宝这样小小的鸭蛋脸,这里人就认为张柔桑这样的脸形是极美的。而且张柔桑肤色比较白,配着温柔的大眼睛,真是一个美女啊!张柔桑走过来,女人们都要停住脚步,羡慕地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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