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会儿,大家话都说得差不多时,去往绍兴的中巴开到了。拉开车门,让秧宝宝先上去,再一件件东西递上去,妈妈最后一个上来。秧宝宝一直埋着头,下巴颌抵在怀里的画框上,无论车下人怎么喊:秧宝,再见!秧宝,下一年再来!她就是不探头。她还听见妈妈骂她没良心,代她向李老师道歉。然后,在一片热烈的道别声中,车开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沿着柯华公路,向东开去。这镇子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的腥臭的气味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那始终蒙了一层雾,模糊着视线的空气,在了身后。它这黏稠沾手的,不断渗出浓郁体液的小镇子的院墙,房屋的山墙,青砖地,青石板桥,瓦呀,砖的,一并在了身后。它是那么弯弯绕,一曲一折,一进一出,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看起来毫无来由,其实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点一点增减,改建,回固。如同所有的水乡小镇,因为有着太多微妙的弯度和犄角,很不好处理。但是,它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利用着每一点先天的地理资源。比如,临水的房屋,少占地,水上又有风,多用青砖铺地,青砖透风透气,不回潮。杉木的板壁最经得起风吹水噬。瓦呢,冬暖夏凉。那沿水而设的街市,与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河道窄处设一领桥,好过河,宽处,建鸭棚,好放鸭。无数个断头河,也就是娄,那就“上种红菱下种藕(93)”。高处防潮,簇拥着多一些的院落,凹处地肥,栽树,或者瓜棚豆架。你要是走出来,离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谐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这小镇子真的很了不得,它与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痒关乎。
可它真是小啊,小得经不起世事变迁。如今,单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说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着它被挤歪了形状,半埋半露。它小得叫人心疼。现在,它已经在秧宝宝的背后,越来越远。它的腥臭烘热的气息,逐渐淡薄,稀疏,以至消失。天高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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