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57)

2025-10-10 评论

    严家师母快把王琦瑶的门槛踩平了,王琦瑶却还没去过严家一次。严家师母不知邀请了多少回,王琦瑶总是推说有人上门打针,不肯去。有一回,严家师母半气半笑地说了句:你怕严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颈都羞红了,可还是拒绝。这一天,严家师母如此动容,王琦瑶总觉自己有错,至少是太计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过去是严家师母硬赖在她这里吃饭,今天却是她极力挽留,还将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请严家师母批评。严家师母这才渐渐回复过来。下午时,仗着是受过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瑶去她家玩,王琦瑶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她们俩说去就去,起身关了门窗,就下了楼。是两点钟的时分,隔壁小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弄堂里少见的没人,宁静着,光线在地面流淌。她们一径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没说话,很郑重的样子。绕到后门,严家师母叫了声"张妈",那门便开了,王琦瑶随严家师母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幔则束起着。厅里也是暗,打错地板发出幽然的光芒。穿过客餐厅,走上楼梯,亮了一些。楼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发着暗光,拐弯处的窗户上照例挂着扣纱窗帘。严家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慢子,流苏垂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招皱,也是垂地。一盏绿罩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房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那种欧洲样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桔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圆桌上方的灯是粉红玻璃灯罩。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还有几张棉纸,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户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总是扣纱窗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平安里会有这样一个富丽世界。严家师母拉王琦瑶坐下,张妈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种金丝边的细瓷碗,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光从窗帘的纱眼里筛进来,极细极细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外面开始嘈杂,声音也是筛细了的。王琦瑶心里迷蒙着,不知身在何处。严家师母从里面大橱取出一段绝红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划着,说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还拉她到大橱的穿衣镜前照着。她从镜子里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个烟斗,心里忽然跳出"爱丽丝"三个字,这里的一切和"爱丽丝"多么相像啊。她其实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又勾起什么,所以,她不敢来。

    此后,除了严家师母到王符摇这里来,有时候王琦瑶也会去严家。有人来打针,楼下的邻居便会告诉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严家第二个孩子出疹子。这孩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早已过了出疹子的年龄,那疹子是越晚出声势越大,所以高烧几日不退,浑身都红肿着。这严家师母也不知怎么,从没有出过疹子,所以怕传染,不能接触小孩,只得请了王琦瑶来照顾。要打针的人,索性就直接进到严家门里了。严先生从早到晚不在家,又是个好脾气,也不计较的。于是,她俩就像在严先生卧室开了诊所似的,圆桌上成日价点一盏酒精灯,煮着针盒。孩子睡在三楼,专门辟出一个房间做病室。王琦瑶过一个钟头上去看一回,或打针或送药,其余时间便和严家师母坐着说闲话。午饭和下午的点心都是张妈送上楼来。说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们俩过年,其乐融融的。
    这些天,也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孩子的,并不进孩子房间,只带些水果点心之类的,在楼下客厅坐一会儿就走。其中有一个常来的,是严家师母表舅的儿子,算是表弟的,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分他去甘肃,他自然不去,回到上海家中,吃父亲的定息。父亲是个旧厂主,企业比严先生要大上几倍,公私合营后就办了退休手续,带两个太太三个儿女住西区一幢花园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却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几方娇宠在一身,又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做人,从小就是个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虽是闲散在家。也不讨嫌,大妈二妈,姐姐妹妹的事,他都当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理发店,或者买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就陪,还积极地出主意做参谋。亲友间有不可少又不耐烦的应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严家,便是其中的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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