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61)

2025-10-10 评论

    菜上桌,又温了半瓶黄酒,屋里便暖和起来。这两人都是赞不绝口的,每一个菜都像知道他们的心思,很熨帖,很细致,平淡中见真情。这样的菜,是在家常与待客之间,既不见外又有礼貌,特别适合他们这样天天见的常客。严师母不由叹息一声道:可惜是三缺一啊!那两个都笑了。严师母不理会他们的好笑,四面环顾一下,说:其实就是打麻将,又有谁知道呢?拉上窗帘,桌上铺块毯子,谁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动起来,说她藏着一副麻将,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么时候打一回吧!王琦瑶说她不会,毛毛娘舅也说不会。严师母起劲地说:这有什么不会的,简单得很,比"桥牌"、"杜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说:怎么可能呢?"桥牌"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们做算术吗?严师母也笑了,不搭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麻将的规则,人坐四面,东西南北,这才发现,终是三缺一,又泄了气,说这才叫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呢。那两个见她这般沮丧,就说着打趣的话。严师母也不回嘴,由他们奚落,半天才说道:我真是为你们抱委屈,连麻将都不曾打过。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毛毛娘舅说:既然这样地想,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来成全表姐,我可以找个朋友来的。王琦瑶说;严师母要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严师母说:地方小不要紧,又不是开生日舞会。又问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说:只要他来,就是可靠。她们一时没听懂,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来十有九成了,严师母反倒不安起来,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叫严先生知道,严先生最是小心谨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绝对不肯做,那一副麻将都是瞒了他藏下来的。这两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说。
    说妥了打麻将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盛了半碗饭,王琦瑶再端上汤,都有些抱过头了,身上发懒,话也少了。王琦瑶撤去饭桌,热水擦过桌子,再摆上瓜子,添了热茶,将毛毛娘舅带来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装在碟里。三个人的思绪都有些涣散,不知想什么,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机里放着沪剧,一句一句像说话一样,诉着悲苦。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苦处,不像越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严师母说,王琦瑶这地方是要比她家闹,可心里倒静了,她家正好反过来,外面静心里闹。王琦瑶笑着说:看来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静一闹。毛毛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环顾一下房间。房间有一股娟秀之气,却似乎隐含着某些伤痛。旧床罩上的绣花和荷叶边,留连着些梦的影子,窗帘上的烂漫也是梦的影子。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橱是纪念碑的性质,纪念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沙发上的旧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则手掬不住水地东流而去。这温馨里的伤痛是有些叫人断肠的。毛毛娘舅没听见王琦瑶在叫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酿是自家做的,一粒种子也没有。
    约定的这天,七点钟,严师母先来,抱婴儿似地抱一个毯子卷,里面是一副麻将,果真是白玉一般凉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抚弄过,能听见嚼嘟的响。再过些时,毛毛娘舅带了位朋友来了。因是生入,王琦瑶和严师母有些拘束,又是为那样的目的而来,更不好说话。只有毛毛娘舅与他说笑,那人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令她们吃了一惊。毛毛娘舅介绍他叫萨沙,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他长得也有几分像女孩子:白净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浅色边的学生眼镜,细瘦的身体,头发有些发黄,眼睛则有些发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心里狐疑,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历,谁也不提打牌的事,那两个也像忘了来意似的,尽是说些无关的事情,她们也只得跟着敷衍。话说到一半,那萨沙忽然煞住话头,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开始好不好?这么突如其来,又直截了当,倒把她俩怔了一下,尤其是严师母,就像抓赌的已经在敲门了似的,红了脸,张口结舌的。萨沙将桌上的毯子打开铺好,把麻将扑地一合,牌便悄无声息地尽倒在桌上。于是,四个人东南西北地坐下了。说是不会,可一上桌全都会的,从那洗牌摸牌的手势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间发出圆润的轻响,严师母眼泪都要涌上来的样子,过去的时光似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萨沙,是严师母牌友中的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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