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当地响。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似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会了,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心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够了,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负责出六,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