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94)

2025-10-10 评论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桅子花,玉兰花,晚饭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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