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薇薇时常会忘记自己的优势,内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轻总是这样,因为缺乏经验,便不会利用自己的好条件,而且特别容易受影响,不相信自己。所以,薇薇就变得不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在场,她止不住就流露出丧气的表情,使她平淡的面目更打了折扣。小些的时候,对母亲的倚赖还压制着挫败感,渐渐大了,所谓翅膀硬了,倚赖逐步消退,挫败感便日益上升,变得尖锐起来。一九七六年时,薇薇是高中一年级学生。她照例是不会对学习有什么兴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没什么要求。她是那种典型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商店橱窗是她们的日常景观,睁眼就看见的。这些橱窗里是有着切肤可感的人生,倒不是"假太空"的。它是比柴米油盐再进一步的生活图画,在物质需求上添一点精神需求,可说是生活的美学。薇薇这些女孩子,都是受到生活美学陶冶的女孩子。上海这城市,你不会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会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实就是生活美学的实践。倘若你看见过她们将一件朴素的蓝布罩衫穿出那样别致的情调,你真是要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严重匮乏生活情趣的年头里,她们只须小小一点材料,便可使之焕发出光彩。她们一点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们差劲,并且她们还是说的少,做的多,身体力行,传播着实事求是的人生意义和热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叶,你到淮海路来走一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虚伪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颗活泼跳跃的心。当然,你要细心地看,看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人大受感动。薇薇的理想,是高中毕业后到羊毛衫柜台去做一名营业员。说实在,那阵子的选择很有限,薇薇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她甚至都不是个肯动脑筋的人,对自己前途的设想,带着点依葫芦画瓢的意思。这点上,她也不如王琦瑶,当然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总之,薇薇是淮海路上的女孩中最平常的一个,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属于群众的队伍,最多数人。
一九七六年的历史转变,带给薇薇她们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学范畴的。播映老电影是一桩,高跟鞋是一桩,电烫头发是又一桩。王琦瑶自然是要去烫头发的。不知是理发师的电烫手艺生疏了,还是看惯了直发反而看不惯卷发了,王琦瑶从理发店回来时是非常懊恼的。新烫的头发就像鸡窝,显得邋遢,而且看出了年纪。她再怎么梳理都弄不好,心里直骂自己没事找事,还骂理发店没有金钢钻,却偏要揽磁器活。其时,薇薇也和她的同学一起去烫了辫梢和刘海,倒是干净利索,也增添了一点妩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到家,却不料母亲说她像个从前的苏州小大姐。薇薇被泼了冷水,倒不气馁,晓得母亲这几日因为头发烫坏了气不顺,由着她说,并不回嘴,还帮着王琦瑶卷头发做头发,镜子里看出了自己的优势。王琦瑶一边想起佛家把头发叫作烦恼丝,是实在有道理。这千丝万缕的,真是烦恼死人了。过了几天,王琦瑶又去理发店,干脆剪了,极短的,倒新造出一个发式,非常别致。走出理发店时,这才觉出蓝天红日,微风拂面。薇薇一看母亲,再看自己,果然是一个苏州小大姐,不由一阵沮丧。这回就轮到王琦瑶替她弄头发了。可她心里有成见,总觉着母亲给她的建议不对头,故意要她难看似的。王琦瑶说什么,她反对什么。最后,王琦瑶生气了,撇下她走开去,薇薇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由就哭了起来。这么闹一场,她们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说话,进来出去都像没看见。
到了第二年,服装的世界开始繁荣,许多新款式出现在街头。据老派人看,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旧款式里找到源头的。于是,王琦瑶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为穿不着的衣服,如今到了出头之日,却已经卖的卖,破的破。她唠叨着这些,薇薇倒不觉着呷唆,还很耐心地听。听母亲细致地描绘每一件衣服的质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场合,晒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见母亲的好日子已经失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奋起直追的,要去响应新世界的召唤。她和她那些同学们,将这城市服装店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门槛也踏破了。她们读书的时间没有谈衣服的时间多。她们还把外国电影当作服装的摹本反复去看。然而当她们初走出原先那个简单的无从选择的衣着世界,面对这一个丰富多彩、纷繁杂沓的服装形势,便会感到无所适从。天赋好一些的人,尚能够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时尚的前列,起个领路人的作用。像薇薇这样天赋一般的人,难免就要走一些弯路,付些学费。其实薇薇要是肯多听母亲几句,也许还可以及时走上正轨,合上时尚的脚步。可她偏是要同母亲唱对台戏的。母亲说东,她偏西。要说起来,在服饰的进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气了。但失败还是不可避免。她每过一段日子,就为了要钱做衣服和王琦瑶怄气;做好的衣服效果适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瑶怄气;再看母亲不费一点难的,将箱底的旧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领潮流,还得怄一次气。在追求时髦的过程中,薇薇就是这样将钱和心情作代价,举步维艰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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