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枭雄(8)

2025-10-10 评论

    终于,进入了主题,谈判。谈判的气氛应当说是很诙谐的,双方不时发出笑声。这笑倒不是出于相互的理解,会心地笑,相反,是彼此觉得匪夷所思,由此而感到滑稽。由于燕来一方只他一人,那方是三人,头又是个辩才,力量渐渐向他方倾斜。燕来很快就处在了退势,最后无话可说。燕来垂头坐在他们中间,这样被他们强行挟持来,强行做一场辩论,耗去了他的精神体力,他感到浑身软弱,再也坚持不下去,就要求他们放他回去,车,他也不要了,无论它转换成什么物质,他都不要了。可是,不行,他们三人一起说道。喽罗里的一个很凶狠地说:你以为我们会放你去报警?燕来向他们保证不报警,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是谁。起先他被蒙着眼睛,现在,是黑漆漆的车里,他们都不让他转头。他晓得他们的厉害,怎么敢惹他们?他认输还不行吗?他怕他们还不行吗?燕来几乎是向他们讨饶了,话音里都带了哭腔。不要哭,头说。我没有哭,燕来说,眼泪已经下来了。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你应该相信我们,你应该得一份钱,否则,就不公平,真的!头的声音很温柔——你我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一场,从此,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无论今后,分了钱以后,我们也许将天各一方,可我们依然是一条船上的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听过这句话吗?所以,我们必须要给你应得的一份!燕来歪过脸,在衣领上擦去眼泪,说:你说的,我拿了钱,就可以回家了?头说:当然,等你领了钱,就真正是我们船上的人了,到了哪里,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燕来又问: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呢?头笑了:这就不好说了,要看我们的运气,也要看你的运气,其实,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命运就绑在一起了!静了一会,燕来说:我一拿到钱,你们就放我回家?头说:什么“放”不“放”的,你是自由的,从前是自由,现在是自由,将来也是自由,只是,从现在起,我们的自由是连在一起的了。燕来说:反正,我一拿到钱就要回家。头一击掌:一言为定!谈判结束,天竟没有一点亮,时间的概念在这诡异的夜晚全混淆了,可是这一夜也实在够长的。
    车里的灯按亮了,人脸从黑暗中跳出来。坐在燕来身边的人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王。那一边坐着的自报:二王。一半坐在二王腿上,一半压在燕来身上的,自然是三王了。那么,燕来叫什么呢?燕来脑筋一转,说:我叫毛豆。

    毛豆开着车,行驶在外环线高架,开过杨浦大桥,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边,身后是二王和三王。阳光已将车窗染成金黄。车中的人,看上去并无什么倦意,相反,还都有着飞扬的神采。因为年轻,哪怕一夜里只在天亮时分睡一小伏觉,洗一把冷水脸,就又抖擞起来。他们中间,最年长的大约也不过二十三四岁,余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紧挨着。因为年轻,所以他们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进耳朵去,就能听见他们说话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们简单化了,他们其实有着对事物的独到见解,这种见解是他们幽默的来源。所以说,幽默感并不是一种个人风格,而是世界观。比如,他们中间,人称二王的那一位,对着车前车后、车左车右的车辆有一个发现。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凡是开好车的,宝马,奥迪,凯迪拉克,开好车的人都长得很难看,我们这几个,所以还不难看,就因为我们的车比较差。于是,他们就笑。要说,他们果然长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们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实,也没什么奥秘,因为年轻嘛。年轻人总有着清朗的眉眼,只要没有特别的显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轻这一点外,他们还都过着一种立足于体力的生活,这就使他们无论脸形还是体格,都瘦削却结实,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从气质上比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着一些,当然,他本来就要年长过那几个。他脸上有一种思考的表情,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来,咬肌则有些紧,腮帮的线条就硬了,成了见方的脸形。也是由于思考的缘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几个要亮和锐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远的样子。可能是昨晚上说多了,现在,他变得很沉默,没有参加聊天。当有人口出妙语,他只是不出声地微笑一下,转而又陷入沉思。他边上开车的那个,也是沉默着,倒不是也在思考着什么,而是,有心事的表情,并且,还有一些不高兴,似乎受了委屈。要说不像,他是他们中间最不像的一个,这不像还不是在眉眼脸形方面,是在于,他看上去落落寡合,和那几个人有些疏远。他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他们穿的是牛仔服,皮夹克,前头那个则裹一件军大衣,总之是休闲的风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硬领衬衫,系一条领带,很正式的样子。他是这车人里的不谐和音。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