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酒吧走出很远回了一下头,发现方言太郎隔着玻璃幕墙盯着我,他的目光很冷漠。
“隔了不久,我又接了一个电话,是个男人打的,问了句‘方言么?’我刚说‘不是。
‘对方就把电话挂了。方言对我接了他的电话表现出的不可思议的暴怒令我很吃惊。那之后的一分发生夜,我醒来发现他不在了,我没在意又睡了过去。早晨,我起来发现他走了,卷了我所有值钱的东西走了,连房钱都没结。我特愤怒“。姑娘瞪圆了眼睛瞧着我们说。我嘿嘿地笑,”我倒觉得方言太郎比较棒。“
“没这么卑鄙的。”姑娘白我一眼,“中国人都干不出这种事。”
“后来呢?”我笑着问。
“没后来了。”姑娘说,“我还能怎么着,只好赶紧溜吧!他倒还客气没把我衣服也卷走。”
“到底没人付房钱。”
“我已经受损失了。”姑娘讨好地冲我笑,“其实我也想过,他用的是假名,方言可能不是他的名字。有一次我和他在大街上走,路边有人叫方言,他吓得头也不敢回,虽说没跑也着实竞走了一阵子。当时我以为他不愿被过去的熟人碰见。那会儿我已怀疑他不是日本人了,现在想来那人叫的一定是你,你当时大概也正在街上走。”
“我觉得,”黑皮大衣对我说,“这个方言没准是你的熟人,你认识他,要不他干吗不叫我的名字。”
“这很难说。”我正儿八经地说,“谁不喜欢有个响亮的名字。我这个姓氏一度很显赫,鄙人祖上很出了些名臣,就是当今内阁也有鄙人同族人在任‘行走’。”
我走到里屋去叫刘会元。刘会元正坐在那两个执刀的粗坯中间推心置腹地对他们说:
“这事要放在从前,你们这么干我决不答应。”
这地方一片漆黑寂无声息,我还以为我进了一座空房子,接着一道白光掠过,瞬间照亮了挤挤挨挨的人头,厅内变成雾状的桔红色,音乐滚滚而来,人群涌动起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在人头上四溢滞留。“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撅着屁股高抬腿一跳一蹦地钻进人群,在每个姑娘的脸上打量察看。我转到一个醉酒般摇摇摆摆原地抽筋的姑娘面前围着她跳跃像鸽子围着鸡盘旋。
“谭丽,谭丽。”我大声叫她,“睁眼看看我,还认识我不?”
姑娘睁开眼,慵懒地瞅我,又闭上继续摇头摆尾。
“我是方言,跟沙青特好的那个,想起来了?”
姑娘又睁开眼。旋即闭上,点点头。
“沙青在哪儿?我要找她,找她有事。”我四处环顾,跳着,踢着腿,不时踢在自己屁股上,“这他妈曲子这么长,咱们到外边说去。”
我扶着晕乎乎的姑娘分开人群往外走,一路仍晃着头颠着脚。
来到舞场外头,我松开姑娘,震耳欲聋的音响弱了些,舞场内变成一片雾状的海蓝。
“我是方言,你把沙青的地址告诉我。”
姑娘大汗淋漓,呆滞地瞧着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对着她脸说个不停。
三个瘦瘦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围住我好几只手推操着我:“你干吗?”
“不干吗?”我保护着自己,“就问她个人问完就走。”
“问什么,有什么可问的?”三个人开始动手打我,往外打。
我一边护着头招架着,一边退着说:“别打别打,我这就走——谭丽,沙青住哪儿?”
“走吧,甭理丫的,咱们跳舞去。”一个男的腾出手带着谭丽往回走。
谭丽怔怔地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喊:“拉索发米来多。”
“音乐学院?”我肚子上挨不一拳一下岔了气,但我猫腰时明日了过来:电话号码。
“他穿得比你整洁多了。”
我和沙青站在大栅栏的环形电影馆里。这是个球型建筑,游艺性质。每天不停地在一百八十度宽的银幕上放两部表现飞翔和疾驶的短片,买一张票进去可以无休止地看下去。沙青是个娇小的姑娘,光嫩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做旧的痕迹。她对我贸然打电话相约十分警惕,坚持不肯在私下场合见我,我们就约在了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弯形馆内一无所有空空荡荡,只在地中间横设一栏杆,看电影的人大都散站在后壁,唯我二人和几个孩子倚栏而立。
我们是在北京飞广州的飞机上认识的,我们邻座。那是春天,我为出版社组稿。他说他是作家,语调低沉有半音阶,面目矜持有儒者风度。他说他写过《春之眼》《铃之闪》和《活动变人形》毫无愧色心地坦然眼中流露谦逊之光。我说久仰!书我都看过,不但看过,还编过其中一本。你胖了也长个了连眼镜片也薄了,是我没认出你,还是你换了砂型。他扬着脸从容地说是你没认出我,那个当了官的是假的,真人比他要胖象我这样。他始终不笑,谈学运谈流放谈写作,虽不夫云山雾沼却也有板有眼。我简直被他感动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硬吹硬侃被戳穿了仍不改弦更张,这非得有点不屈不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二杆子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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