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土路的尽头,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走进那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里刚迁走一个乡镇小厂,地上有平地机的压痕,还有汽车轮胎的压痕。这时候,阿三在地上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十几只线织手套被压进了泥地,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分布得那么均匀,手套上的辫子花有一股粗砺而文雅的气质。阿三停住脚步,眼光久久留连在那上面,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三退出空地,然后转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现在,又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做,而且刻不容缓。
阿三的画室成了制作工场。她用颜料和油剂调制成灰浆,厚厚地抹在画布上,不等它干便将线手套或者线袜随手抛上去,然后压实,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那分布与交叠的微妙之处,全在于她任意地一抛之间。这带有中国画泼墨的即兴的意味,也带有命运的哲学的意味,还像是一种游戏。有一些手套和袜子抛到了一堆,有一些却抛出了画外,这都是宿命。阿三给这些画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劳动"。她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明明是玩耍,却偏说是"劳动"。这批画一出阿三的画室,便在画家之间流传开了。同类型的作品一时间蜂拥而出。当然,印痕的样式各是各的,花色百出,有一些更加别出心裁。其中卖得最好价钱的一幅,是二乘二米大小,刻着砖石瓦砾的锐痕,题目叫做"原始社会"。要追究起来,阿三的画是这一切的源泉,可是大家都心急慌忙的,谁有耐心去追根溯源呢?
当然,也有阿三在别人的源头上发展的时候,比如那些剪贴画。阿三动的是月份牌的脑筋,收集来一些美女月份牌,再行加工。所以,这笔账就不能认真算了。
阿三的这些痕迹画,其实还开了个头,就是绘画向雕塑方面的转变。人们渐渐不甘心只在画布上刻些痕迹,而是要真实物体亲自登场了。一些破布烂衫出现在画面上,甚至更大的物体:水壶,铝锅,火钳,草帽。名堂越来越多。只是这样的作品给那些画商的收藏带来一定的困难。但与此同时,画商为某些画家在海外开办商业展出的好消息也传来了。出国办画展,是每个画家的美好心愿。
阿三开始寻找这样的机会。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纷纷寄给各领事馆的文化部门,以及她所知道的画商。明知道这样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聊胜于无。随后,她再各个出击。她跨过中间人,直接和画商联系,为他们安排住宿的酒店,陪他们看画,游玩,买东西。就这样,她认识了法国画商马丁。马丁的画廊在法国东部与德国交界的一个小城里,他对中国并不熟悉,阿三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画家。
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城里人口不过几万。画廊是他祖父手里创建的。和那个时代的法国人一样,艺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不视为奢侈的。这个画廊有上下两层,一层是主人的收藏,二层则是流动性的展出。在过去的岁月里,马丁家并不指望它挣钱,只是将它作为他们家庭的一个建设,同时也很骄傲为这小城提供了艺术生活。到了马丁这一代,情形则有些不同。马丁是在美国西部读的大学,学的是传播。他是有些野心,也有些见识。当他回到他那宁静的带有避世意味的故乡小城,就产生了一种要使家乡与世界沟通的想法。他决定利用画廊这个地方。
就像欧洲人从教堂里上了西方艺术的第一课,马丁是在中国餐馆里启蒙了东方文化。那金碧辉煌的厅堂,富丽豪华的气派,俗艳到头又折回到雅的装饰,都暗合着马丁内里的浮华的心意。中国菜也是浓油重彩的,有一股香艳的格调。而与这一切形成对比,中国侍者的黄皮肤的脸却一律呆板,冷漠,面无表情。在垂着华丽流苏的宫灯照耀下,真有些像安格尔的画。在美国读书时,他认识了一个大陆来的中国留学生,就是通过他,再经过几道转折,他来到阿三面前。这时候,他是二十四岁,比阿三小三岁。
马丁是瘦长的个子,颈子和手腕从扣整齐的衣领衣袖中伸出长长的一截,就像是那种正在蹿个子的中学生,无法买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白皮肤叫东方夏季的太阳晒得发红。为了降温,他便一个劲地喝可口可乐,然后就打着嗝,一边说着"对不起"。虽然他去过巴黎和纽约、洛杉矶,上海的拥挤和杂乱还是叫他吓了一跳。他一走出酒店就蒙头转向,在联络到阿三之前的两天里,他都是在客房看电视度过。因此,阿三一旦出现,并且说着流利的英语,马丁立即有了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然后他们便走出酒店,到各处逛着。一天下来,马丁便晒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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