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辆拖拉机到了,老远就听见轰隆隆的声响,门前嘈杂起来。我们回到屋里不一会儿,门却被粗暴地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提了一个大蛇皮袋,探身进来,说道:队长呢?又退身出去了。
傍晚,我们在回场部的汽车上,看见这位携蛇皮袋的男人坐在后座,身边有一个白发苍苍、身坯粗壮的老人,还有一个六岁的清秀的男孩,很活泼地跪在车座上,望着窗外雨后泥泞的道路,落日很绚丽,老人的脸色十分阴沉,那男人则一脸沮丧,却还耐心地回答孩子好奇的提问。他们是谁呢?
下车后,见那男子和老人带了孩子也走进了我们的招待所,在服务台办理住宿,心里很好奇,装作看一张汽车时刻表,等待时机和他们搭话,看见表上有一个站名叫做"柏店",不由想起丘陵上孤独的柏树,游转在我们的视野里。他们与服务员交涉得似乎不那么顺利双方态度都很急躁和不耐。当那男人交涉时,老人在店前徘徊,带了勃勃的怒意,好像一头困兽,孩子则蹲在地上玩他自己的游戏。终于办完手续,三人就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拖着那个巨大的蛇皮袋。终于没能说话,只得遗憾地离开,去饭厅吃晚饭了。
饭后,走过隔壁一爿饮食店,却见那三人正坐在里间,大人已经吃毕,在吸烟,孩子在吃最后几个馄饨饶有滋味的。我们好像堵截似地徒地走进去,对那老人说道:老先生,吃好了吗?老人有些惊诧地抬头看我们,眼睛随即又涌上怒意,那男人倒还随和,问我们也是从上海来的吗?所看望的亲属在哪个大队?我们说我们是来采访一些情况,并介绍了自己,他不知道我,却非常知道宗福先,脸上露出笑容,并立刻向老人说:叔叔,这是上海来的记者,大名鼎鼎的。老人忽地将碗一推,对那男孩说:快点吃,说罢就起身离去,看都不看我们一眼。那男子并不介意,向我们解释:叔叔气坏了,他从台湾来,特地乘了七小时汽车,赶到枫树林来看侄女儿,也就是他的妹妹。可是干部们不让见,说凡是海外亲戚探视,都应事先告之,然后让劳教回到上海,住妇女教养院,在那里接见。他求情道,人已经来了,是否可以破例一次,干部则让他们快回去,等着在上海接见。算了算了!他愤怒地挥舞着手,不见了不见了。我们不要见了!这种地方,真令人头昏。我们劝他不要意气用事,还是应当让妹妹回沪一次,现在里面活很重,一个个都累得很,回去也可休息几日。他依然嚷着:算了算了!这种事情,太令人头昏了!你们看,我还把她的孩子带来了,一个小孩,走了这么远的路,却看不见妈妈,她们这种干部,心是多么硬,实在头昏!我们慢慢地劝他平静下来,一起走回了招待所,他请我们去坐坐,我们便也不推辞。台湾来的叔叔正坐在床沿抽烟,房间很小,挤挤地放了三张床,见我们进来,老人一甩手就走了出去!叔叔实在气死了!——他又对我们说。我们问他妹妹在哪个中队,叫什么名字,什么案情进来的。前面的问题他都回答了,说他妹妹在四中队,四中队除去将要解教出所的人外,还有一支文艺小分队,她妹妹是小分队的。谈及案由他只连连说:这样的事怎么说得清楚!这样的事能说得清楚吗?我们问他妹夫做什么工作,他只说已经离婚了,孩子归妹妹,现在由他带,问他有没有结婚,他说没有,又说:不结婚了,不结婚了,想起这些事就头昏!再问他们的父亲在哪里工作,他就摇头,连连说,头昏头昏。这时,台湾来的叔叔走了进来,无缘无由地将那孩子呵斥了几句,假如我们还不走,他要骂起来似的,我们就告辞了,他依然不看我们一眼,黑着脸,看他并不像发财的样子,只有腰间那一只腰包,有点台湾来客的气氛,他像是个老兵。我们赶紧离去,那男子送我们出来,问我们会不会看到他妹妹,我们说可以的。他说,假如看到他妹妹,就对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孩子也好,让她放心!
说到这里,他哽住了,有大的泪珠在他眼睛里打转,而终于没有落下。这意外的插曲,给我们的白茅岭之行增添了戏剧性的色彩。
后来,我们向负责接见的干部提及此事,那女孩说,那天,他砰地撞开门,一手扬着一本护照,一边说:台湾叔叔来了,台湾叔叔来了。我心里就很反感。你台湾叔叔有什么稀奇,也要按规矩来,回去!我们又问他妹妹是什么案情,她便找来卡片给我们看,她曾经在工读学校,由于向一个医学院的伊朗留学生卖淫。这一次进来也是由于卖淫,主要是同华亭路一个商贩。这商贩的姓名使我眼熟,我记得在好几张卡片上都有这个名字。那女孩就告诉我,那都是同案犯,这一起淫乱牵进来的人有好几个。这商贩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眼前出现了炎炎烈日底下,人声鼎沸热火朝大的华亭路。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