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日子过得有些快了,白茅岭的印象似有渐渐陈旧,采访有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对明天不再抱有好奇心,有些得过且过。早晨与傍晚,客车走在途中,窗外的风景也已漠然,低矮的茶林一望无际,显得荒凉,柏树总是孤独地一株两株,久久停留在视线中。在无雨而干燥的日子里,尘土便烟雾般地涌起,挡住了后窗,汽车在雨后干涸了的车辙上颠簸,摇摇晃晃。一九五三年的时候,第一批干警和第一批犯人来到此地时,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情景呢!据说有野狼出没,在夜晚里长声嚎叫,召唤着迷路的狼崽。明月当空。孩子们又在齐声吼叫:谢谢叔叔,小学校到了,孩子们转眼间消失在一片树丛后面,他们长大了做什么?做第三代干警吗?
星期一的早晨,队部又呈现出繁忙的景象。干部们商量,要送那位严管的女孩去宣城精神病院研究所做鉴定,这是通过一位学校老师的哥哥联络的关系。那女孩在严管其间依然如旧,严管对她没有明显的效果,干部们说:如真有精神病,马上放她回去,如不是,就好好地收拾她,提起她,人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挫伤了管教干部的权威感和自尊心。
在我们情绪低落兴味索然的这一天里,很幸运地遇到了那个气质最高贵的劳教,她使我们保持了美好的观念,她的不卑不亢的气度,她的自尊与自爱,她直到如今尚具有健全的人性,正常的情感,使我们之间能够进行一场至今为止最为平等和诚恳的谈话。由于她的这一切素质都是历经了这一切而保持的,因此,她的稳定和坚强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使我们选择她来做采访对象的原因,是她出生于一个军队干部共产党员的家庭,她的案情是在深圳卖淫。曾有一次,她的父亲,一名老共产党员,带了她的长期姘居的情人,一位在深圳开办公司的香港人,路途迢迢地来到枫树林看她,这是一个意外的情节,她经过我们的窗口然后才走进房门,至今还记得她挺拔的身姿从窗前掠过的情景,那天早晨的太阳又特别清新。她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确凉短袖衬衫,一条蓝色的线裤,脚下是一双浅黄色有网眼的浅帮平跟鞋,这双鞋能使我们想象她在沿海的新型城市里是如何光华照人地出场。她有一米七十二三的身高,模特儿型的,坐相很端正,神态凝重而安静。她使我们静止了有一分钟或者一分半钟,觉得以往的所有问题对于她都将是不够尊重的,也将损害我们自己的形象,她是众多的劳教中唯一一个使我们想起并注意到我们自己形象的,这不是普通的女人的魅力。开始她垂着眼睛,后来她抬起眼睛笑了,说:有什么问题你们问好了。我们不由也笑了,气氛这才轻松了一些。不久我们将发现,在这场谈话中,她其实是处于主动的地位。她是第二次劳教,第一次是在上海妇女教养所。对于上一次的处理,她是不服的,她说:哪一个女孩子谈恋爱是谈一次就成的呢?这次我服的——她说。她服的是什么?她又错在哪里呢?她说话很含蓄也很得体,头脑清楚,使我们不好穷加追究。她说她中学毕业在某个单位工作,厂里有个中年人,是个画家,因是右派而被下放做工人,受到人们的歧视。而她总是待他很好,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回避对他的好感,比如在医疗室看病时,让座位给他。然后她就和他成了好朋友,他还教她画画,——我们想起黑板报上的题图,问是不是她画的,她说:是的。渐渐,就有了议论,她无视这种议论,依然与他接近。提起他时,她依然充满了温存的心情,她怀恋他说:假如不是遇见了他,我的生活也许就和大多数女孩一样,结婚,再生个小孩……他对她的影响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使她走的是什么样的另一条生活道路?这条生活道路带给她的是幸还是不幸呢?当她结束第一次教养,回到单位,人事干部劈头就一顿训斥,这使她无法忍受。正好有个前一年去深圳工作的朋友写信邀她去玩,她便去了一次,她发现深圳是个适合她生存的地方,朋友又帮她在一家公司里找到了工作,于是她便回上海办理辞职手续,人们问她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她只说是去做水产生意,然后她就飞到了深圳,在那里就遇到了那个香港人,他们公司的老板。你在那里做什么呢?我们问。她说,帮助老板做生意。他教我,开支票,谈买卖,他都教我。他好吗?我问。过去我不认为他好,而到了这里以后,我觉得他很好,他对我父母很好,为他们买东西,寄钱给他们,打电话安慰他们,他对我父母好就是对我好。听说他来看过你一次?我说。是的,他来了,没有被同意会见,我出来会见爸爸时,走过那里——她指了指窗外,那里有一棵柏树,在阳光下——看见他,我没有哭,他哭了,我对他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你不能再拖我了,他说: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说完,她沉默了。我问,他能不能和你结婚呢?这样的话我也不好多说,在香港,离婚是件复杂的事,财产,房子……她垂下眼睛,眼圈却红了,她悄悄地抹去眼泪,轻声说:这些事想起来就很难过,平时我从不多想。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问她,她的父亲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呢?她说:照传统的说法,就是我们把爸爸带坏了,而照我的看法,就是使他思想解放了。我们都笑了,她也笑了。我们又问她在这里生活怎么样?她说这里比妇女教养所好。为什么?是因为你在这里比较受重用?她在这里是小分队的,又是缝纫组,屡次受表扬嘉奖。她说并不因为这个,在妇女教养所我也是做大组长,反正我喜欢这里。她站起身走的时候,我想我们之间已建立起了信任的感情,我们目送她沿了队部前的大路走去,消失在大门内。太阳始终是那样光艳耀人,深圳是多么遥远。那香港人是什么模样的?人品如何?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情景又是怎样?她平时里不敢多想,想起未就会难过的,究竟是些什么?是过去的事还是现在的事,抑或是将来的事?过后,我始终在想,直到有了米尼,甚至米尼登了船之后,我还在想的是她那一段话:"假如不是遇见了他,我的生活,也就和一般女孩子一样,结婚,生个孩子……"听她口气,对现今的状况非但不后悔,还有几分庆幸的意思。庆幸她脱离了那种常规世界的生活,尽管有些事她想起来很难过,那香港人路远迢迢前来探访是令人心酸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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