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说:你是我的大拇指。阿三心里就一动,想:为什么不说是他的肋骨?紧接着又为自己动了这样的念头害起羞来,就以加倍的忘情来回报比尔的爱抚,要悔过似的。这样,她就更无法问出"爱不爱我"的话了。但她却可以将"喜欢"这个题目深入下去。她问比尔究竟喜欢她什么。比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谦逊。阿三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觉停了停。比尔又说:谦逊是一种高尚的美德。阿三在心里说:那可不是我喜欢的美德,嘴上却道:谢谢,比尔。话里有讽意的,直心眼的比尔却没听出来。
比尔走了以后,阿三自己留在屋里,也不穿上衣服,就这么裸着,画那丝巾,一笔又一笔,为这个不常使用的房间挣着房租。想着比尔馈赠给她的美德:谦逊,不觉流下眼泪。她哽咽着,手抖着,将颜料撒在身上,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她心里有气,却不知该向谁撒去。向比尔吗?比尔正是喜欢她的谦逊,怎么能向他撒气?那么就向自己吧!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只花猫,一只伤心的花猫。
这段日子,阿三缺课很多。她的时间不够,要绘丝巾挣钱,要和比尔在一起,这两桩事都是耗费精力,她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现在,她的白天几乎都是用来睡觉的。她独自蜷在那大床垫上,耳畔是邻人们说话的声音,脸上流连着光影,这么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渐渐暗下来,她也该起来了。她的下眼睑是青紫色的,鼻根上爬着青筋。倘若是要去见比尔,她就要用很长时间来化妆。她的妆越化越重,一张小脸上,满是红颜绿色。尤其是嘴唇,她越描越大,画成那种性感型的厚嘴唇,用的是正红色,鲜艳欲滴。阿三的眼睛本有点近视,房间里的灯光又不够亮,所以实际上的妆要比阿三自己所认为的更加浓烈。看上去,她就好像戴了一具假面。她的服饰也是夸张的,蜡染的宽肩大西装,罩在白色的紧身衣裤外面。或者盘纽斜襟高领的夹袄,下面是一条曳地的长裙,裙底是笨重的方跟皮鞋。
等校方找阿三谈话,提醒她还有一年方能毕业,须认真上课,第二天,阿三不和任何人商量,就打了退学报告。从此,学校里就再找不着她的人影。直到暑假前的一个晚上,她悄悄回到宿舍,带走了她的剩余东西。去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在,乍一见她,都有些认不出,等认出了,便吃了一惊。看着她收拾完东西要走,才问她知道了没有。阿三说知道什么,她说学校已经将她作开除处理了。阿三笑笑说:随便,神色终有些黯然。那同学要送她,她也没拒绝。两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路灯照着两条人影,这同学本不是最亲近的,可这时彼此都有些伤感似的,默默地走了一程路。曾经朝夕相伴近三年的景物都隐在暗影里,呼之欲出的情景。然后,阿三就说:回去吧。走出一段,回过头去,那同学还站在原地,就又挥了挥手。
阿三没有告诉比尔,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带着些自虐的快意。她的住在邻县的家人,更无从知道。她有一段时间,在华泾村蛰伏不出,画丝巾或者睡觉。连比尔都以为她离开了本市。这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华泾村又架起了花棚,铺开了白菊花。花香溢满全村,花瓣的碎片飞扬在空中。阿三独坐屋内,世事离她都很远,比尔也离她很远。她画了一批素色的丝巾,几乎全是水墨画似的,只黑白两色,挂了四壁。房间像个禅房。她除了吃点面包,再就是喝点水,也像是坐禅。再次走出华泾村时,她苍白瘦削得像一个幽灵。又是穿的一身缟素,白纺绸的连衣裤,拦腰系一块白绸巾。化妆也是尽力化白的,眼影眼圈都用烟灰色。嘴唇是红的,指甲是染红的。穿的鞋是那种彩色嵌拼式的,鞋帮是白的,鞋尖却是一角红,也像染红的脚趾甲。就这么样,来到比尔面前。
比尔惊异阿三的变化。不知在什么地方,变得触目惊心似的。他抚摸着她的皮肤,不知是什么东西,灼着他的手心。他什么都不了解。这个与他肌肤相亲的小女人,其实是与他远离十万八千里的。但是他觉出一种危险,是藏在那东方的神秘背后的。然而,比尔的欲念还是燃烧起来了,有一些肉体以外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性。这像是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好像有什么面临绝境,使得性的冲动带有着震撼的力量。这一回,是在阿三朋友的房间里。这朋友是个离婚的女人,很理解地将钥匙交给了阿三。周围是人家的东西,有不认识的女人的微笑的照片,还有不认识的女人的洗浴露化妆品的气息,形成一股陷阶似的意味。阿三瘦得要命,比尔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瘦的女孩。胸部几乎是平坦的,露出搓衣板似的肋骨,臀也是平坦的。他的欲念并不是肉欲,而是一种精神特质的。阿三脱下的衣服雪白的一堆,唇膏被比尔吻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都是,就像是渗血的伤口。那危险的气氛更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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