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11)走到弄堂口,正遇小芳爸爸迎面走来,见她拿了包出去,就说:怎么刚回来就要走?米尼(11)说,并不是回安徽,只是出去玩玩。小芳爸爸说:过年了还出去玩?米尼(11)笑笑,不回答。他又说:过年时节,外面很乱,要当心。第一是保牢自己的人,第二是保牢钱。人是鱼,钱就是水。有了水,鱼活了;有了鱼,水也活了。米尼(11)又想笑,却有些鼻酸,她想:她这一趟走,其实是回不来了。就算人回来了,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想,遇到小芳爸爸是一件好事情,就算他是来送自己的吧。她很高兴送自己的人是小芳爸爸,而不是别人。小芳爸爸看她并不急着走,便也站定了,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火柴,米尼(11)就说:我来给你点火。小芳爸爸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米尼(11),你还是比较让大人放心的,独立能力强。米尼(11)说:我不独立也没有办法。这话她是认真说的,小芳爸爸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又叫米尼(11)鼻酸了一下,他说:人在世上一遭,你晓得好比什么?米尼(11)说,不晓得。他就说:就好比一个人独身走夜路。路呢,并不是好好的一条到底,有许多岔口。上错一条岔口,就会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走了一夜,天亮了,四周一看,一切都清清楚楚:走的是哪一条路,到的是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上了岔口,如果不上这个岔口,而是上那个岔口,路就好得多了,目的地也光明得多,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不可以回头了。米尼(11)听到这里,就问:有没有什么窍门呢?小芳爸爸说:窍门没有,但我这个过来人,倒有两条经验,可以交代给你。一是顺其自然,二是当机立断。关於这两条,是有一出戏好唱了,但总的来说又只有一个“悟”字——“悟”是什么意思,米尼(11)你懂吗?米尼(11)渐渐没了耐心,就打断他的话说:现在几点锺了,小芳爸爸?他立即明白过来,说:好了,不说了,这本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完的。你要走了,祝你玩得开心。再会,再会。他的手在袖口底下挥了挥。转身进了弄堂,米尼(11)则朝车站跑去。她心里已经平静下来,充满了快乐,再没有一点留恋。
无轨电车出奇的人少,她竟坐到了一个位置,将她的花布包搁在膝盖上。她觉得这一个星期是永远也过不完的,一个星期以後的事情,她连想都没有去想。
米尼(11)走进阿康家时,阿康正坐在大房间方桌前玩一副扑克牌,见她来了,就说:“来了啊?”米尼(11)回答:“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後环顾周围,问:“你们家有什么年货吗?”他说:“你自己去看,全吊在窗口。”窗口屋檐下,果然吊有一只风鸡,一只蹄膀,还有一条青鱼。她又问:“晚饭吃什么?”“随便。”阿康说:“炒鱼片,再削点精肉下来炒笋片,我带来了香菇木耳,烧汤。”米尼(11)说道。“再烫二两黄酒。”阿康吩咐。米尼(11)就开始忙,一边忙,一边说:“你爸爸妈妈在宁波住一年就好了。”“这是不可能的。”阿康说。他正在通关,通完了一副,就放下牌,过来看米尼(11)片鱼。他的脚除了包了一圈纱布以外,和别人的脚没有什么两样。米尼(11)回过头,笑地说:阿康你应当老实交代,你的脚是真烫还是假烫。阿康说:真烫。米尼(11)又说:是你无意烫的,还是有心烫的?阿康说;无意烫的。米尼(11)说:你瞎说,明明是有心烫的,好留下来和我结婚。阿康说:如果我是有心烫的,我就不是人。米尼(11)说:你就不是人。阿康说:我是人。不是,米尼(11)说,我是,阿康说。然後他们一个炒菜烧饭,另一个则去烫酒。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他们拉上窗开开灯,房间里显得格外温暖。米尼(11)感动地说:“阿康,这要是我们的家多么好啊!”阿康也受了感动,说:“可惜这不是我们的家呀!”
他们俩一人坐一边,面对面的,开始喝酒,米尼(11)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们俩都微微地红了脸,眼睛泪汪汪的,看什么都蒙了一层雾气似的,有些影影绰绰。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从来不抢着说话,当一个人说着的时候,另一个人总是专心地安静地听着。不像有一些人在一起,只是为了说给别人听,至於别人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弄到後来,因为没有人听,说的人也就白说了。而他们不。第一是因为他们都具有说话的艺术,当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叙述一件事的时候,决不会使对方感到乏味和无聊,第二是因为他们还具有同等的听话的艺术,对方说话里微妙的有深意的部分,全都一无遗漏的为他们吸收,补充进各自的经验。他们听话的才能还能反过来检验并锻炼说话的才能,使得说话更具魅力,来增添彼此听话的乐趣。他们俩在一起说起话来,往往会忘记了时间。他们一边说,一边吃,直吃到盘子底朝天,才暂时打住了话头,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他们欣喜地发现,这正是往常他们必须分手的时间,自鸣锺当当地敲了十一点锺。今天他们不必分手了。不必再回到各自的“男女宿舍”去了。他们来不及洗碗,就去洗脸和洗脚,来到了阿康的小房间。米尼(11)发现,小床上新换了床单,被子也洗过了,她满眼是泪地叫了声“阿康”,阿康却有些不好意思,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嘟哝道:“过年嘛!”米尼(11)噙着泪说:“阿康你不要赖了,我看你还是喜欢我的。”阿康摸着她的头发说:“我这个人要求是不高的。”米尼(11)含泪笑道:“你的要求很高,阿康。”“真的不高。”阿康抱住了她。米尼(11)说:“阿康,你晓得吧?在轮船上,我一眼看见你,就决定要抓住你了。”阿康说:“我也看出这一点了。我晓得我是逃不过去的,就不逃了。”“我永生永世不会让你逃脱的。”米尼(11)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阿康很客观地说。“阿康,阿康,你为什么不在临淮关上火车呢?”米尼(11)激情满怀地叫道。他们俩彻夜地拥抱和亲吻。隔壁房间的自鸣锺,响了又停,停了又响。曙光透过了窗,新的一天来到了。米尼(11)觉得,这一日和过去所有的日子都完全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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