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17)

2025-10-10 评论

    “阿康偷东西”的消息不胫而走。开始只是几个同学在教室里或走廊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後来,越传越盛,终於广为人知了。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阿康,待他迎向那目光时,又匆匆躲过,转移了方向。同学们明显地和阿康疏远了,再没有人同他游戏玩耍。阿康放学後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脚下踢着一粒石子,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挫败感。他想:所有的人都合夥对付他,使他陷於绝境。那时候,他还不懂得绝望,只是觉得深刻的无聊。什么都没有意思:读书,生活,老师,父母,没有一桩事情是有意思的。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读完了最後一年小学,上了中学。
    中学离家较远,坐电车两站路,有时候他走着上学或者下学,有时候他也乘车。有一回乘车的时候,他从身边一个女人敞开着的皮包里拿了一个皮夹。这是他第一次的偷窃,虽然他已背了很久偷窃的名声。他从那开口很大的皮包里捡出这个皮夹,从容而坦然,就好像是在拿自己的皮夹。那女人毫无察觉地下了车,车子又动了,人们表情漠然地看着窗外,摇晃着身体。然後车又停站,他下了车。这时候,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偷了一个皮夹。他浑身打起了寒战,牙齿轻轻撞击着,手心里出了冷汗。夜晚,父母都入睡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不敢开灯,凑着窗外路灯的光亮,打开了这个皮夹。皮夹里有八元三角钱,几斤粮票,几尺布票,还有一张月票,照片上是一个梳了一对长辫微笑的姑娘,大约是那女人年轻的时候。他将这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後用刀片在她脸上切了一个对角。望了这张破裂的笑脸,他心想:这个女人带了这些钱将要去买什么呢?他胳膊肘支在枕头上,双手托腮,心里非常平静。这些陌生的东西好像把他带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不为他所了解的。他将布票和月票撕了,这个普通的陈旧的皮夹保留了一段时间之後也扔了,如果处理那笔钱,他动了很久的脑筋。那时,他还不懂得怎样花钱。後来,他一个人去老城隍庙玩了一趟,吃了点心,买了一些香烟牌子,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把香烟牌子撕了,塞进了废纸箱。总共只花了六毛钱,剩下的,他最终塞进床底下一个旧日的老鼠洞里,用半块砖头堵上了,这才了却了一件心事。然而,再偷一个钱包的念头却升起在心间,昼夜搅扰着他,使他不得安宁。於是,他又偷了第二个钱包,也是一个女人的钱包。这一个钱包是当时最为女孩们喜爱的那种娃娃钱包,色彩鲜丽的娃娃脸形上,有一对有机玻璃的眼睛一张一合,里边只有一块多钱,钱包却是崭新的。他不敢将这只钱包在身边留得太久,两天之後就扔进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垃圾箱。钱花得很顺利,都是吃掉的。吃,是最安全又最受惠的方法。以後,他基本都是以这方式处理钱的问题的。当他偷到第五个钱包的时候,被人抓住了。他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样子使人吃了一惊,以至没有像通常所做的那样打他。人们将他送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问他是什么学校的学生,多少年级,家住哪里,父母工作单位和姓名。他一一作了回答,不敢有半句谎话,他几乎吓破了胆,浑身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脸色发青,然後又浮起红晕。民警便认定他是个初犯,不再与他多话,将他关进一个小间。这派出所坐落在一条新式里弄房子里,他所关进的小间正临了後弄。初夏的日子,窗户开着,有小孩趴着窗上的铁栅栏往里看,“小偷,小偷”地叫他。他蜷缩在角落里,心里恍恍惚惚的,发起了高烧。他不晓得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天黑的时候,老师和父亲来了,将他从派出所领了出去。大约是晚饭的时间,小孩子们回家了,弄堂里静悄悄的,开满花朵的夹竹桃在风中沙沙地响,灯光柔和地映着家家户户的花布窗。他一边走着老师,另一边走着父亲,在两个大人的挟持下走出了弄堂。他昏昏沈沈地想到: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呢?最後他们站在了马路边一盏路灯底下,他听见老师说:其实在他小学的品德评语里,就记录有他偷窃的行为,可是老师们希望他能痛改前非,所以才不提旧事,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可是他却没有珍惜这个机会,叫老师说什么好呢?他还听见父亲对老师说:希望再给他一个机会,并督促他向老师作了保证。父亲哀求的口吻是那么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他模糊的意识里,使了忽然间觉得非常可笑。後来,他得了一个警告的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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