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22)

2025-10-10 评论

    阿康的父母提醒自己,阿康将要有一个孩子了。而他们毕竟对这消息感到隔膜,他们觉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个使他们感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样。这个女人在他们独守了三十年的三层阁楼上昼夜地活动着,使他们有一种受了侵犯的心情。他们有时会想: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呢?他们晓得他们是应当为即将来临的孙子高兴的,这是一桩喜事。於是他们就努力提高了兴致,继续讨论孩子出生的问题。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户口,他将随了母亲报一个农村户口,而无论如何,阿康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上海总归要有个长久的房间。难道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住隔壁的小房间吗?难道他们永远就要在一起生活吗?想到这里,他们心情都有些暗淡,觉得他们被侵犯的日子将没有尽头了。在下一个夜晚里,他们想到了调房,把现在的房子一处调两处。这个念头振作了他们的精神,尽管远远不知从何去着手,可是却已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阿康没有消息。米尼(22)已经将对阿康的想念转移到了腹中的婴儿身上。她把自己的毛衣拆洗了,织成婴儿的衣服。她按期去医院检查身体,腹部日日夜夜地膨胀起来,她轻轻抚摸着腹部,心里说道:阿康,阿康,你怎么到我的肚子里去了?她被这个念头引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她渐渐穿不下自己的衣服,只能穿了阿康妈妈的长裤和罩衫。阿康妈妈说:这也是她怀阿康时候穿的衣服,两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後又哭了,两个女人这时候感到了亲近。可这亲近的感觉转瞬即逝,她们还没擦干眼泪,彼此又淡漠下来。米尼(22)挺着大肚子,神色庄严地在房间里缓缓行动,她连说话都放慢了速度并放低了声音,好像怕惊扰肚子里婴儿的熟睡。於是家中不由就弥漫了一股郑重的气氛,似乎每一个行为都不再是轻率的,而将是决定命运的。阿康的父母时时觉得受了拘束,本来就是小心翼翼的性格,现在简直无所适从。这一天,阿康父亲失手将饭锅摔了,饭锅砸了地上的坛子,发出“乒令乓朗”一串巨响。米尼(22)受了惊吓,变了脸色。她双手捧着肚子,说道:魂都要叫你吓出来啦!阿康父亲因为闯了祸,一心羞愧,恨不得有个地洞好一头钻进去。阿康的母亲却说,你放心好了,这么点声音,吓不了你的。米尼(22)说:吓了我不要紧,吓了小孩可不得了,这也是你们自己的孙子啊!阿康的母亲就说:孩子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吓掉的,我也不是没有怀过孩子,临生产还挤公共汽车上班呢,阿康不是好好的?米尼(22)冷笑道:好什么好,不过是个坐班房的角色!阿康母亲动了火,立即反唇相讥,说即便是坐班房的角色,也不乏女人穷追不舍。米尼(22)也不饶人,两人一句去一句来,无论阿康的父亲如何劝解也劝解不开。直到双方都吵累了,又因势均力敌,分别都有胜利的感觉,并想到,由此开了头,往後还可继续吵下去的,就不劝自休,各自退了场。米尼(22)是吵惯嘴的,虽动了真气,却很善调节,不一会儿就平息了。而阿康母亲却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跟人吵嘴,她又兴奋又激动,苍白了脸,眼睛灼灼发亮,很久不能平静。她想她受这个小女人的欺负已有很长的日子。很长的日子以来,她竟都忍了下去,她再也无法解释她的好脾气了。她想,抵抗的日子来到了。她向来为人师表,很注重表现,事事又很忍让。这一回,她却在和米尼(22)的吵嘴中尝到了甜头。她坐在自己的房里,心头涌上了许多道理和措辞,她後悔方才没有将这些都讲出去,那将是很有力的。她兴奋得红了脸,有些坐立不安,立即就想跑过去,再和米尼(22)吵一场。可是,长年来做一个教师的修养终於使她克制住了。
    自此,米尼(22)和阿康母亲的争端就开头了。阿康的母亲好像时时在寻找和等待机会,好与米尼(22)吵嘴。即使是上班的时候,想到回家後可与米尼(22)吵嘴,她也会生起一股冲动。只须一点小小的事由,两人就可大大地吵上一场。每一场吵嘴揭幕的时候,阿康的母亲就热烈地想:要将她置於无法招架之地。可是收场以後,却总是留下遗憾,使她懊恼不已,於是盼望着下一次较量。之前,她都要进行备课一般的准备,之後则是反省。她向来很容忍的性格忽然变得狭隘而进逼,怒气冲天。她无意中将她多年来的不如意和不快活全都归咎于了米尼(22),觉得她是罪魁祸首,她甚至怀恨米尼(22)体内的婴儿,认为正是这婴儿,才固定了米尼(22)和阿康的关系,使之不可扭转。米尼(22)曾经有过退让的念头,可她很快发现,她是无路可退。当她回避阿康母亲的挑时,阿康母亲反会更加狂怒更加饶不过她。如果凭了米尼(22)以往的洞察和幽默,她是可以像看戏一样轻松得意地欣赏这女人的表演,在必要的时候则作一些挑动,使她更为失态。同时,也会因同情心的驱使,领悟到这女人的不幸,而原谅了她。然而此时的米尼(22),由於妊娠的反应,由於对阿康不可抑制的想念,更由於身处孤独无助的环境,她也无法不失态了,她被这女人气得发疯,她直想杀了这女人,为自己报仇。她想:她明明知道我将要生育阿康的儿子,却还要来气我。她还想起没有这女人在时,她和阿康两人相守的短暂的日子是多么快乐无边。她认定她和阿康的快乐日子全是这女人一手破坏的,如今她是多么孤独啊!她不由怒火中烧,什么样刻毒的语言都从嘴里吐了出来。她的言辞极其下流,令阿康父母不及掩耳。这时候,阿康的母亲便不得不趋於下风,因她毕竟受过教育,又毕竟年长,在无耻这门功课上面是远不及自小在下层市民中成长,又在农村滚爬了二年的米尼(22)。并且,她的智慧与口才也大大不及米尼(22),到了後来,米尼(22)的优势就越来越显着而不可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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