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他们上车了。那一对老夫妻与他们隔了一条走廊,坐在那边的窗下,与他们相视而笑。儿子已经睡着,他们就让他放平了睡在他们的膝上。汽车开动了,慢慢地驶出了车站,驶过一条简陋的小街,上了公路。这时候,阿康也有些激动起来,他望了窗外,说道:我已经忘了上海是什么样子的啦!米尼(30)更是激动地说道:阿康你简直是第二世投胎做人啊!阿康就说:做两世人生,老婆却还是一个,多么扫兴啊!米尼(30)盯牢他眼睛说:你再做一世人生,我也是你老婆,你别想逃。阿康认输道:我不逃。汽车的速度加快了,他们心里充满了陶醉的快乐迷离的感觉,自己像在飞翔似的,美妙得很。然後,就沈沈欲睡了。当米尼(30)被汽车颠醒的时候,汽车里灌满了阳光,那老夫妻低了头,起先她以为他们睡着了,却发现他们在默默地流泪。她来不及去想他们的伤心事,心里已被快乐注满了,重又合起了眼睛。
到上海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锺的时分。米尼(30)背着儿子,阿康提着东西,走出了长途汽车站,走到了上海徐家汇的马路上。他们看见了着名的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很肃穆地映在深蓝的天幕前。他们去乘无轨电车。车没来,他们就倚在栏杆上等车。米尼(30)急躁地想着车什么时候才来呢?阿康只是默默地抽烟,儿子则连连打呵欠。天上有一些疏淡的星星,人们在楼房的阴影里沈默地等车。上海的夜晚多么寂静啊!阿康忽然想道。车终於来了,车厢里灯光明亮,使阿康想起一些电车上的往事。他奇异地感到一阵惊惧,脱口叫了一声“米尼(30)”,米尼(30)问有什么事,他说:准备上车吧。於是三人就上了车,车沿了街道,在一盏盏路灯下驶去了。这时候,他们几乎是共同地想道:今後的日子应当怎样过。
开始,他们一起回到了临淮关,住在农机厂仓库旁边的一间小屋里。临走时,阿康的父母给了儿子一些钱,可为阿康微薄的工资稍作贴补。每天,阿康去上班,米尼(30)在家带了儿子玩,在一只火油炉上炒菜,到工厂後面不远的淮河去洗衣服,在大好的天气里,将洗好的衣服铺在河岸石砌的斜坡上晒乾,看了轮船呜呜地靠岸,然後又呜呜地离岸。她想起了她和阿康相识又相知的情景,恍若隔世。她想:从那时起,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啊!她有时候,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儿子听,可儿子却全神贯注地朝轮船扔石头和砂子。他晒得墨黑,显得眼白特别白,疏淡的眼毛浅浅的,如白色的一般。他冷不防会在米尼(30)脚下使个绊子,然後飞快地跑远了,唱歌似的喊:米尼(30),跌跤了!这就是他和母亲撒娇的方式。在越来越远的悠长的汽笛声中,米尼(30)挽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了洗好晒乾的衣服床单,慢慢地往家走,儿子在前面朝她扔着石子。她心里很明静,也很旷远。晚上,阿康从车间回来,他们三人就在一张低矮的案板上吃饭。饭後,他们去逛街。街上有一家影剧院,每一部电影他们都不放过。有时,那里还会来一些外地剧团演出戏曲或者歌舞。在阿康上夜班的夜晚里,米尼(30)自己和儿子睡觉,她很清醒地听着火车长鸣而来,旧事又涌上心头,如同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演过。她微笑着恍惚想道:她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她想起“命运”这两个字,觉得命运真是太奇巧了。
阿康做的是车工。阿康的手艺是很好的。厂里的人渐渐把阿康犯罪的事情原谅了。他们想:上海那种地方,谁说得清呢!他们进进出出地叫阿康“唐师傅”(阿康姓唐,他的儿子就叫唐查理),他们在技术上遇到什么问题就说:唐师傅,你帮我看看这个。有时候,阿康已经下班,正在家吃饭,他们就会很不好意思地踏进门来,说:唐师傅,你帮我看看那个。阿康就一一指点他们,直到他们弄懂为止。每天他脱去了油腻腻的工作服,洗了脸,坐在饭桌前,喝上一点酒,再抽一支烟,心里会觉得非常舒服。他渐渐地胖了,脸色也滋润了。有一天,他对米尼(30)说,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米尼(30)就说,随便什么日子,和你阿康在一起就是好的。阿康说不见得。米尼(30)说见得。两人“不见得”“见得”地来去了几个回合,就滚成了一团。墙角一只小虫唱着悦耳的歌曲,米尼(30)感动地想:过去的日子再不要回来了。夏天,她带了儿子去河岸的榆树林子里捋榆钱儿,望了不远处闪闪烁烁的淮河,她发现,过去的日子是多么可怖,不由得後怕起来,心在胸膛里别别地跳着。幸好,幸运啊!她连连地在心里说道。她的手指转眼间被榆钱儿染绿了,风在树林子里穿行。她背起装满压实的麻袋,走出榆树林子,往街上走去。街上有一家药房,收购榆树钱儿。查理在她身前身後地跑,朝麻袋上吐着唾味,米尼(30)喝住他,他就骂:米尼(30),我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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