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54)

2025-10-10 评论

    然後,她来了。如她们所说,她文静而清秀,中等身材,偏瘦,头发齐颈项,一条淡黄色的短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茄克衫,脚下穿了白袜,一双搭绊黑布鞋。她的眼睛很大,神情很安祥,还有一些茫然。队长告诉她,我们是上海来的记者,要与她谈话,她要有问必答,老老实实的。她说:好呀,好呀,声音有些飘浮,好像是唱歌用的假声。然後,我们就带了她离开二中队去大队部接待室。二中队的院门锁着,有一个身体高大,脸色黝黑的劳教过来为我们开门,并向我们微笑,她的眼睛很黑。我们走向大队部的路上,有些发窘似的,开始没说话,互相看着,她轻盈地走在我身边,态度很闲适。过了一会,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歌唱似的说:不知道啊!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出去呢?她说:不知道啊!我碰了钉子,心里有些恼火,又执着地问:你为什么进来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啊!我按捺不住了,就带了一点攻击地说: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进来吧!她还是微笑着,说:我正想请你们帮我去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进来的!我还想请教你们,究竟什么是劳教?她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我要读法律的书,你们能帮我找一本法律的书吗?什么是劳改,什么是劳教,难道可以随随便便地就用手铐铐人吗?我们这里吃的饭好比是给鸡吃的,全是砂子,你看我身上发出这么多东西,全是吃这里饭吃出来的。她卷起袖子给我看,我说那是蚊子咬的,她不屑地一笑。这时,我们已通过门卫,到了大队部。她坐在我们对面,坐相还端正,她的眼睛在我们脸上扫视。应当问什么呢?心里不由有点惶惑,停了停,就问她家里有几口人,她总算回答了这个问题,说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哥哥。又问她在外面时是否也上班下班,她说上班有什么意思?那么不上班又做什么呢?她说:不上班当然很开心,咖啡馆坐坐,逛逛马路,这时,她忽然抖起腿,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粗重而生硬。她不再有笑容,目光里有一种紧张,问我们在上海的什么单位,能否请我们做她的老师,帮助她写一本关於法律的书。我的同伴宗福先就说:做你的老师很累啊!她就笑,声音银铃似的。我们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只得将她送回二中队去了。跑出来开门的还是那个黑脸蛋的女孩,她的眼睛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表情,我很注意地看她,她也看我。中队长们问我们谈得怎么样,我们说她也许精神是有问题。中队长们说,可是有时她头脑特别清楚啊,能活活地将人气死,她的母亲和哥哥来探望,和她说什么,她都不好好回答,只一味神秘地笑,哥哥就要揍她,母亲则哭个不停。她进来的原因是偷窃和流氓,原单位是上棉十三厂,一九六三年生,判一年半劳教,因表现不好延长三个月。
    出师就很不利,情绪有些低落,要是个个都这样难弄,咱们趁早打道回府算了。中队长问我们还想找哪一个谈,我们草草地看着名单,胡乱点了一个。此人生於一九五五年,在某农场所属工厂的总机工作,与多人发生两性关系,判为卖淫。我们是从绣花工场将她带出来的,她较为高大,剪了短发,脸庞宽宽的,浓眉宽鼻,看上去健康质。走在路上,我们问她怎么样?她说活儿实在太重,脚都肿了,说着就弯腰揿她的脚踝处给我们看。我们说:是有点肿,她才又直起腰,作出通达的样子说:吃官司嘛!我们走进大队部,坐定下来,我们刚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便涕泗滂沱,被眼泪噎得大口大口喘气,一边说道:没想到会吃官司,怎么会弄得吃了官司!她哭着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等她哭好了才说,可她的眼泪就像流不尽似的,而且越来越汹涌,这样等下去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几乎又要想把她送回去了。她艰难地吞咽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大概情况是这样:她已结婚,有一十岁的女儿,後来她与一男人发生关系,此人承包了一个豆制品厂,比较富裕,对她很好,问她如何地对她好,她哭道:帮我打开水什么的,反正很好。他为她家买了许多东西,因此,她丈夫对这事也就眼开眼闭,甚至有几回在家里撞上,他也高抬贵手。我们不禁要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便气愤地抬高了声音说道:他身上穿的短裤都是我那男的给买的,他能说什么呢?我们便哑然。她再又接着哭道,她丈夫心很黑,要那男的买这买那的,後来就闹翻了,将这事抖落了出来,那男的妻子也来一起闹,最後将她送进了派出所。在承办员例行公事地查问下,她却还说出了其他许多事情,一一道出她曾有几次和多少个男的发生关系。这回我们真的奇怪了,她说她们那里的风气就是这样,男的随时会打上门来,向女的提出这种要求,她在总机工作,认识的男的又很多。都是认识的,怎么好意思拒绝人家呢?她反问我们。然後又一阵突兀的悲伤攫住了她,她啼哭道:承办员看我太老实了,好几次对我说:你再想一想,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到了明天就来不及了!可是我不懂他的话。到了晚上,他又说:现在还来得及,明天就来不及啦,我一点也不懂啊!我们便默然。哭了一阵,她稍稍安静下来,我们就问她丈夫有没有向她提出离婚,她点头,并说要与丈夫争夺女儿,提到女儿又是一阵号啕,哽咽着说她给女儿小学的校长写了一信,却没有回信,问我们可不可以回上海後去看看她的女儿。哭了一阵,她舒出一口长气,似有些欣慰地说:离了婚,电冰箱什么的倒都是归她的。我们说她丈夫肯放弃吗?她就说,那些东西都是那男的买给她的呀!这时候,她彻底平静了下来,说她还有一年就可出去了,接着又抱怨活儿太重,脚都肿了,里面的劳教又都厉害,成天乱哄哄的。这时天已近中午,我们说我们谈话耽误了你做活,会不会给你减些定额呢?她嘴里说没关系,眼睛却期待地看着我们。她使我们扫兴并且莫名其妙。卖淫和淫乱这一桩事被她说得那么简单和自然,我们的问题倒显得很无常识似的。後来,我们渐渐发现,这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和法则,这个世界是我们永远难以了解的。然後我们就将她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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