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32)

2025-10-10 评论

    小兔子带来的第三个女生是个童星,幼年时曾经在一部电影中饰过一个儿童角色。小兔子就像一个收藏家,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搜寻来失散了的奇珍异宝,然后带往小老大的“沙龙”。这个女生的银幕生涯是在极小的时候开始和结束,记忆完全淡漠。在之后的岁月里,她的形貌举止也和一名童星相背甚远。她身材高大,长了一张扁平脸,疏眉淡眼,肉鼓鼓的轮廓模糊的嘴,笑起来却很甜——当年选中她拍电影,可能就为了这。也就是因为这,她的脸相才不至于变得蠢,而是有几分恬静。这些女生中间,她是唯一让南昌感到轻松的,其余都给他压力,因而使他莫名地恼怒。他并不能辨别,这个昔日的童星在某些地方,像着他的大姐,正是因为像他的大姐,他才不至于敏感到性别的差异。兄弟姐妹就好像是一窝同性的动物,一窝彼此缺乏好感的同性动物,因为近距离的摩擦,把什么都摩擦干净了。所以,这“童星”一方面是像着大姐,另一方面又不会像大姐那样令他生厌。她与南昌说话并不多——这一点,也像他和大姐——她恐怕都没怎么注意南昌,也不会了解自己对南昌的影响,但只要她在场,南昌就感到舒服了。南昌从她那里受益匪浅,当他身心渐渐开放,触角伸向外界,涉及到柔和的处所,于是,便全面展开了。这也是南昌所不自知的,他内里是与这女生接近,表现出来的却是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他越来越受小兔子吸引,对小兔子的世界心向往之。
    小老大的客厅日益充满快乐的空气,这是与时日很不相宜的。有几次,外婆提醒他们减少聚会,聚会的动静也稍息,因邻居们已经在议论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这些人会把谁放在眼里?他们称那些百姓人家都为“小市民”的。他们非但不收敛,相反还有意张扬出声气。这就是他们与小老大客厅的前朝人物的不同了。虽然都是偏于一隅,可在他们是落难的天使,那些人,却是宿命。再有,如今是乱世,纷攘之中,嵌进去什么小世界都可以,谁管得着他们?有时候,电梯停开,或者他们有意不乘电梯,一伙人呼啸着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穹顶激起汹涌的回声,每一套公寓都紧闭着门,门后都有着耳朵,还有看得穿墙壁的眼睛。二楼临过道的公寓门这一日半开着,门里站一个小女孩子,年龄大约十二三岁。这样年龄的孩子照例不会引起他们注意,可是,南昌偶一侧目,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几乎占满了门缝所有的位置,是因为大?是因为黑?好像是一种满,几乎有什么要溢出来了;又好像是深,一直陷进去,无底地陷进去。南昌心里一惊,方才的快乐有一时的抑制,瞬息间又过去了。他加快脚步,走下楼梯,走出门厅,阳光刺痛了眼睛。他没料到室外的光线如此强烈,这才知道他们是从暗处走来。阳光下是熙攘的人流和车流,这个城市还很活跃呢!他很快将门缝里的眼睛忘记了。但之后有一日,外婆说起楼下有一个名叫“安娜”的女孩,住进精神病院,并且已经是第几度入院了。南昌立刻想起来了,他断定是二楼门缝里的女孩。同时,他明白那双眼睛的表情,应该是“沉郁”两个字。这种“沉郁”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弥散在他的家庭里,但在此,则是聚集起来,注入这双还是孩童的眼睛里,于是显得特别的重和实。大约是深秋的季节,也就是南昌走人小老大沙龙的三个月之后,在公寓楼的门厅里,南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卸自行车后架上的东西,一卷毯子,一个热水瓶,一个装了脸盆的网线袋。在他身边,立着一个女孩,微微佝偻着背。没有人告诉他,可他就知道这一定是安娜。他从安娜背后走过去,没有去看她的眼睛,眼睑里留下她一头粗硬的黑发,还有一个削尖的下巴颏。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使他心情忧伤。而这时候,他已经与小兔子稔熟,开始随小兔子活动交友。小老大的客厅似乎又走过一个高xdx潮,渐人式微,来客们纷纷为不同的事物吸引,离散开来。小老大呢,又一次住进结核病疗养院,这也说明,他继父的处境略有好转。

    这就到了一九六七年与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交,他们的自行车阵,由小兔子带领。呼啦啦驶进市中心区的那所学校,占领了操场的中心位置。阳光格外明媚,奇怪的是,这里的阳光有一种旖旎。那是从欧式建筑的犄角,斗拱,浮雕,镂花上反射过来的,再经过悬铃木的枝叶,然后,又有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氤氲——奇怪,这里的空气都要多一些水分,变得滋润。所以,阳光就有一种沐洗的效果。他们的面目显得清朗洁净,在四面投来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微笑着。他们是外来者。小兔子本来早已经融入这学校的总体性面目,此时却分离开来,归属进外来者队伍。他们这伙人分散开不怎么起眼,聚拢起来就引人注目了。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色调,什么色调?这么说吧,假如说这个街区是丰泽光润的乳色,那么他们就是青铜色了,他们与这个街区的气质不同。这街区即便在这粗砺的时代,都有着一些奢靡的浮丽呢,而他们则是慓悍的。这城市就是这么多种多样,隔一条街,街上走的人就有截然不同的面容表情。他们,在这街区,尤其显出重力感,占位就大了。投向他们的目光是戒备的,却又含着瑟缩,似乎是碰上了质地比较硬的物体,便不由自主地回收了。这所位处市中心区的中学,充盈着一股安康保守的市民气,在他们看来,这些着军服、蹬皮靴、驾自行车的人,几乎就代表着革命,而不会想到,这已经是革命落潮里的淘汰者了。不过,也别说他们不识时务,他们有他们的世故,这判断其实是精到的。那就是将社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革命的力量,一部分是革命的对象。在革命的力量的那部分里,各种成份会有强弱消长,无论怎样变化都是他们内部的事,决不会影响到另一部分。在另一部分内,也同样成份各异,有的很清楚,绝对是革命的对象,而有的则处在模糊之中,但这也是内部的模糊,两部分之间的界线却是肯定和清晰的。所以,就不怪他们会用警惕的眼光来对待这些外来者,或者说入侵者。出于同样的理由,外来者和入侵者们,在这目光的投射下,得到一种满足,似乎是,昔日的光荣回来了。这样,就可以理解他们脸上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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