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4)

2025-10-10 评论

    现在他们已经行驶在所要去的那所学校的铁栅栏外面了,它就沿了街角弯过去。他们这些人就读的寄宿中学多是在近郊地方,占地比较大,有壮观的校门,校舍的楼体也是壮大的。而在市中心区的学校,格局小还不说,与街面接得如此近,再有,学校的建筑似乎本是另外一种用途,后来为了适应需要才改为学校的。这样一来,看上去就不大像学校,而是像,像什么?像民居,当然,比较豪阔的民居。当他们接近校门口的时候,又看到奇异的一幕,一个男生在前边跑,后边追了一群男女学生,臂上佩了红袖章,嘴里叫着:“捉牢伊,捉牢伊!”被追的那个绊了一跤,膝盖磕在人行道边缘,立刻跛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愠怒,伸手招了一辆三轮车,跳上去就拉远了,剩下那帮人在后边跺脚。南昌一伙不由哈哈大笑,革命在此演化成这般庸俗的戏剧,是他们始料未及。他们立刻给出了三个字:“小市民”!
    他们来到这里是应小兔子的邀请。像小兔子这样的干部子弟,在这学校里也有,却是呈分散状态,再有,怎么说?似乎已经被“小市民”同化了。这所中学在区里排名第一,事实上,却收取有相当数量市级重点分数线上的学生,那多是出身自不纯成份家庭,比如工商业主,具有某种历史问题,社会关系复杂,等等,体现出阶级社会的特性。也因此,这所学校就有了一种中产阶级的气息。学生穿着整齐,甚而至于摩登,肤色白皙,态度矜持,表明着生活的安稳优渥,同时也表明他们所在阶层的保守。当小兔子引来这一帮人物,鸠占鹊巢似占据了操场中心,他们的旧军服,军靴,自行车,黑黢黢的脸,嘻笑开来,露出的雪白牙齿,这一切无疑都焕发出昂扬的风范,包含有开放、青春、时代感,还有权力。相形之下,这学校的学生不由显得孱弱了,他们很自觉地退到操场边上。阳光非常清澈,而且在逐渐加强,他们跨骑在自行车上,偶尔移动一下。只有小兔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就是说坐在后车架上,脚伸向前去够住踏脚,缓缓蹬着,在他们中间穿行。他处在发育期,纤细的身躯,拉得更长而且柔软。他长了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甚至有些甜美,此刻温驯地微笑着,他就真的像一只小兔子。他的气质似与那一伙人很不同,是不是濡染了这学校的风气?然而,事实上,那一伙人要仔细追究,也各不相同。

    南昌的父亲原是华东局干部,任一名高级领导的秘书,曾跟随去往中央工作。不久,这名领导却因涉人一起分裂事件,清除出党,他便也调离回上海。此时,华东局已撤销,他的组织人事关系落在市属机关,保留了原先的级别,但是个虚职,事实上,已是赋闲。其时,他方才三十六七岁,正值当年,政治和事业上却均无前途可言,心情是消沉的。他家住在虹口一幢公寓楼房内,是日本占领时期为本国侨民造的住宅,开间比较逼仄,楼层也较低矮,光线就暗了。墙纸本来是杏黄上白色的曼陀罗花,年经月久,都模糊成一团土黄,有的地方剥落了,并不补好,好在颜色和墙皮接近,倒也不显眼。应当说,还有几分娟阁的情调。像这样常是处于迁徙中的家庭,自然没什么家具,简单的几件都是单位里租借来,然后又折价买下,白木上边钉着编号的铜牌,留下军旅的风格。地板是每季度房管所上门打蜡,蜡扒拖得铮亮,水曲柳的木纹就像水波,因为家具少就显得面积大,反光都映到天花板上了,是这套公寓中的簇簇新。墙,地板,家什,这几样其实各有特色,并在一处却觉得十分混乱。可是,上海的公寓里就是藏着许多这样古怪的居室,住在里边的人,因为对城市生活——进一步说,对安居的生活没有概念,所以并不以为不妥,兀自按自己的方式过。时问长了,倒又创造出一种粗放型风格,可兼容并收各种元素的。而且,因自有一股热烈向上的气派,就更显其轩朗。你推进这样的公寓,只扑面而来的葱韭蒜辛辣,就可将这都会城市的绮靡婉丽扫荡一净。然而,在南昌的家里,气息似乎有些疲了,缺乏力量创造新的性格,于是,那几种不相谐就孤立着,互不相干,变得寥落了。
    因为人口多,所以这套三四个房间的公寓并不显得宽敞,每个房间横七竖八架着没有床架的床铺,只有父亲的书房例外。这是公寓中最大的一间,几乎是正中央放了一张书桌,一把藤椅,依墙一具书柜,贴了房门后边,是一架行军床——父亲很早就和母亲分床了——于是,又过于空旷了。这朝南的房间,窗户没装窗帘——这公寓里所有的窗户都不装窗帘,日光大豁豁照进来,不给人明亮的感觉,而是灰蒙蒙,因为无数灰尘在光里翻卷。到了夜晚,就换成路灯照进来,也是大豁豁的,但到底幽暗了,而且角度是固定的,就有了些照不到的地方,比如,几个墙角,书柜的侧面,房间变得宁静了,在宁静里,生出一点活跃来。父亲养了一只鹩哥,鸟笼挂在书柜的一角,白昼里安静着,到了夜晚,鹩哥开始发声。它不说话,用哨子般的声音哼歌,仅五个音符,却是一句完整的旋律,不知什么曲调的一个起句。它颇为从容地唱完一句,人们期待着下一句,可依然是这一句,接下去,还是这一句,永远是这一句,结束在不稳定倾向的音符上,又单调又令人不安。父亲用口哨教会鹩哥这一句,不知是再没耐心教了,还是确实教不会了,鹩哥就只能唱这一句。在寂静的夜晚里,这声音很清亮,在各个房间穿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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