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秋,这日下午,南昌往敏敏家去,是为给敏敏的弟弟送一只叫蝈蝈。这只叫蝈蝈笼很特别,不是通常用竹爿插成,而是光洁嫩黄的稻秸秆,交叠垒成正方的一座城池,十分精致。自从受敏敏祖父母委婉的拒绝,他们不好再上门,但是偶尔的,会给敏敏的弟弟送东西去。因是找敏敏的弟弟,老人们似乎就不大好阻拦了。所送东西,无非是一些男孩子的玩物:风筝,自行车铃铛,电影票——不过是些时政性的纪录片,也是这年月的娱乐了。她弟弟未必看重他们的馈赠,这个矜持的少年和他姐姐是两种性格。他姐姐是热情的,而他相当冷静。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姐姐的新伙伴,使他们感到不安,好像被他看出了用心,那就是他们向少年示好,其实意在敏敏。他们不由软弱下来,说话都是嗫嚅着,真的,他们有些怕这少年。南昌来到敏敏家楼下,叫了几声她弟弟的名字,少年没有出来应,他们的祖父母也没应。于是,他推开虚掩着的后门,径直走进去,弯上楼梯。楼里面很静,南昌听得见自己蹑着手脚,像猫一样轻柔的足音。二楼前客堂的房门关着,敏敏的祖父母大约不在家,光线就暗下来。但顶上投下一方亮光,说明阁楼有人。他扶住木梯,上去了。果然有人,敏敏在。她背对着门,低头坐在桌前,肩膀微微颤动,她在啜泣。南昌怔住了,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此时,他手中的叫蝈蝈突然响亮地叫起来,将他们两个都惊了一下。敏敏回过头来,只见她满脸泪光。南昌想问,又不敢问,敏敏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多一句嘴就是冒犯。在敏敏面前,他们就是这样卑微。他向前跨了一步,将叫蝈蝈笼挂在她弟弟望远镜的镜筒上,然后退回去。这时,敏敏说话了:南昌,我爸爸妈妈其实并没有出使,他们全在隔离审查,我们已经一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说话间,敏敏平静下来,泪水洗涤,她的脸显得格外光洁。停了一会,她轻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转回头,眼睛移向老虎天窗外。顺她目光看去,连绵起伏的屋瓦,在炽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原先黑色的瓦变成一种灰白色,就像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股悲怆从屋瓦上升起,如此明亮、堂皇的悲怆。南昌在心里重复了敏敏的问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股悲怆似有缘由,又似是无所指,是面向整个的世界。敏敏,高贵的敏敏,她的痛苦也是高贵的。她将疼痛也罢,痛苦也罢,都提升了,提升到这世界全面性的哀伤。南昌站了一会儿,终于退下扶梯,走出这幢简陋的老式民居。
这片杂弄简直像蛛网,无数路径交织又错开,放射出去再收拢回来。南昌骑车驶在其中,从一条窄巷骑入另一条窄巷。他失去了方向,茫然却执着地骑着。这些路径十分粘缠地拉扯着他,裹挟着他。一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他正走在那连绵起伏的屋瓦底下。
不知什么时候,南昌转出了这片街区。日头略偏一点,林荫道上一片蝉鸣,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碎金碎银。这像是梦境呢!南昌从中穿过。两边人行道上,走着熙攘的行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人小孩都上了街,这城市突然就有了一股子享乐的空气。有一辆黄鱼车飞快地从后面骑上来,差点儿擦着南昌,南昌张口要斥骂,一群孩子紧追黄鱼车而来,将南昌撞到一边去。南昌稳住车头,继续向前,看见那群孩子中间就有舒拉。黄鱼车上站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青年,向行人发放传单。这伙孩子紧追不舍显然刺激了青年,他戏耍地一张一张抛向他们,惹得他们彼此争抢。舒拉的长手长脚并没帮上她的忙,反而让她动作笨拙,但谁也没她固执,眼见得人家都有了收获,只她还空着手,跟了黄鱼车奔跑。车上的青年有意逗她,手上握一张传单,就是不放给她,舒拉就被他牵着,闷不吭气地跑。南昌低下腰,紧踩几脚,追上黄鱼车,用力推那青年一把。青年一下子坐在车板上,气恼地挣起身子要与南昌对打。南昌一边与他撕扯,一边扭头吼叫舒拉回家去。可舒拉完全没听见他,也没认出他,眼睛定定地对着前方,奔跑而去。南昌落在后面,看着舒拉在明晃晃的光斑影斑里越来越小。真是令人目眩啊1
就在上回南昌到小老大家之后,小老大得了一场感冒,引起肺气肿。他从小肺弱,结核反复发作早已形成肺空洞。正是夏秋之交,节令时分,气温气候变化多端,不慎染了风寒。先是高烧,送进医院输抗菌素,退不下来,却急骤发作肺气肿,最终呼吸衰竭。从发烧到死亡仅只五天时间,让家人猝不及防,他母亲都没赶上与他见一面。消息很快在朋友之间传开,追悼会那日,大家都去了殡仪馆。小老大是个没单位的人,脱离学校也有很多年,结果是由街道里委出面主持丧礼。里委主任是一名中年妇女,大约是“鸡毛飞上天”的大跃进年代培养起来的干部,外表是精明的主妇,言语则一派教条。她都从来没见过小老大,也没见过他的家人,错抓住一个来宾的手当是丧家,两下里都发了窘,念悼词又将小老大的名字和出生年月说错,接下去一连串的褒奖更是辞不达意,显得十分虚假。直至来到小老大母亲跟前,这一回各就各位,不会认错了,她流下眼泪,方流露出女性的质朴——她们为所有的人,勿管认识不认识,伤心流泪。随同前来的还有地段上的户籍警,一个肥胖的中士,人们都称作“大块头”。因为人多,又因为场面的难堪,他涨红的脸上汗如雨下,挤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来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厅内挤不下就站在了门口,台阶上站不下,就退到院子里,漫开一片。来人多是年轻人,小老大沙龙里的常客,互相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或者是间接的辗转的认识。南昌跟随小兔子,在人丛中看见了舞蹈学校的芭蕾科女生,小时候上过银幕的“童星”,还有几个见过一两面的男女孩子。此时彼此并不打招呼,肃穆地站着,脸色都有些苍白。这大约是他们中间头一回有人死亡,这个人于他们不是很亲呢,也不是很重要,可现在他死了,原本完整的生活忽然就有了裂隙,望进去,是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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