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在家呆了几天,出门去学校了。学校里新张了标语,显得喜气洋洋,也是关于“大联合”的庆贺之词。原先各派组织的司令部摘了牌子,头头们和工宣队连日开会。他遇到几个相熟的同学,他们似乎也没对他有特别的注意。他向他们打听王校长的下落,他们却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走资派。接下来的几日,阿明就往他所认识的战斗队,打听王校长。战斗队已呈解散的架式,都在忙着大联合。街上游行队伍往来不止,敲锣打鼓庆贺大联合。没有人知道王校长是谁,更谈不上他如今在哪里。阿明想到王校长可能根本不姓王,也不是什么校长,于是,他就打听数学家,一个杰出的数学家。有人提醒他,倘是数学家可能就是在大学里,打派仗时,也有从大学揪来学术权威和走资派批斗的。这样,阿明就往大学去了。
这城市的大学多在近郊,他骑着自行车——向某个战斗队新借来的车,一架二十八型重型车,人称“老坦克”,适合载重和长途跋涉。大学校园和中学完全不同,比得上一片街区,找个王校长,简直是大海捞针,都不知道该问哪个人。阿明就从校园里的大字报上寻找和王校长相似的人,大字报上也覆盖了关于大联合的声明。从残留的墨迹上,看见有几个也是留学美国的“帝国主义走狗”,但都不是学数学的。可是,放缓车速骑在偌大的校园里,阿明的心情有一种平静。校园草木荒疏,显得空旷无比,大学生们神情肃穆,气氛是庄严的。有一个学校,还有一个湖泊,湖畔垂柳丝丝,无人。阿明不由放轻手脚,紧着闸,悄悄滑行过去。奇怪的是,无论他走在哪一所大学,都觉得离王校长近了几分。他还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车,沿了车斗挡板,低头站着“牛鬼蛇神”,其中有没有王校长?他却已经想不起王校长的模样了,不是想不起,而是,他难以向自己形容。从此,他再没见过王校长。
阿明骑着“老坦克”,在北区一所高校的校园里徜徉,深秋时分,车轮从落叶上轧过去,“枯滋”的响。校园里有一种宁静的荒芜,天地很高远。阿明面前出现一个人,一个青年,他对阿明说:你好!阿明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你好!心想并不认识他,可青年坦然的态度却使他感到自然。他们并肩骑了一段,青年告诉道这所学校创办的时间,前身为何,经历几番变迁,那条校河又叫什么名字,来自怎样的典故。阿明很恭敬地听着,有几回侧目打量青年,见他从额至鼻梁,又至下颌的线条十分鲜明挺拔,有些欧式人种的意思,肤色黧黑,发式是平头,穿一件军上衣,蓝卡其的宽脚裤口底下,是一双手纳底黑布面的圆口鞋。这身装束有些特别,阿明是个不领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属于另一种阶层。青年也在看阿明,目光却要大胆得多,他说:我看你在这里逛了很久,是找人吗?阿明红了脸,他羞涩的样子很叫青年喜欢,他主动上前搭讪,就是看他有一股纯净的气息,好像从世外来的。他正准备放弃他的问题,阿明却镇定下来,他虽羞怯,但决不失大方。他坦言说,确实在找人,不过,他已经没了信心,所以只是有当无的找。青年问他找的人姓甚名谁,是否确在这所学校,哪一个科系。阿明笑了,说就是这些不清楚,所以才找不到呢!青年也笑了,觉得眼前这个孩子——他应该称他什么呢?他个子不小,态度也算得上老成,可就是称不上青年,却又不是少年了,所以权且笼统地叫作孩子吧——这孩子真的很有趣。青年很愿意帮助这孩子,就让提供更多的线索。于是,阿明同青年讲述起王校长这个人,然而,他简直语不成句。他一旦开口讲述,王校长就变得模糊起来,他怎么也说不到要点上。这是他第一次将王校长与外人道,而且是一个陌生人。也许正是陌生人,他才有勇气提王校长。他不相信有人能够明白,弄不巧还会以为他在瞎说,而陌生人,管他信不信,陌生人就像是虚空茫然。这个陌生人,很耐心地听着阿明语焉不详的叙述,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惭愧了。他的叙述如此蹩脚,连他自己都怀疑了:真有王校长其人吗?青年沉吟一时,没有继续追问王校长——为此,阿明又心生感激,青年沉吟了一时,说,真是奇妙的经历。两人相视一眼,继续向前去,之后,再没说找人的话题,阿明就此结束寻找王校长,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阿明知道青年并不是这所高校的大学生,而是和他一样,来自中学,但是高中三年级生,他的名字叫陈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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