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别哭,也别恼了,我总是要得报应了。”
女人的哭声小些了,夜晚显得格外地静。“李小琴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不论是死是活,她不会就这样放了我的。”
女人不哭了,也不抽鼻子,有老鼠吱吱的叫声。
“她要活着,得告我下大狱,要死了,鬼魂也要来缠我。”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声音回荡着,发出回声。
“你要再饶不了我,我更是死也不成,活也不成,干脆跳大沟去吧!”
“你不跳不是汉子。”女人嘎哑着嗓子说话了。
听了这话,他却笑了:“你倒和我说话了。”
女人便唾:“呸!”
他这又正色道:“说实在,跳也就跳了,我是舍不下你,还有孩子,尤其是那小的。”
“放屁!”女人骂。
“我现在是连个屁也不如了。”他苦笑。
女人不作声了,他也不再作声,过了好久,他长叹了一声,倒下睡了。
下一日,四下去“走亲戚”的人相继回来了。有说那里的学生不认识李小琴;有认识的但关系浅淡,向不与她往来;有关系近的近日也并没走动。回来的人还说,学生们近日都在忙招工,走的走,散的散,找着他们多半很不容易。那卖猪苗的本家兄弟悄俏与杨绪国说,他在县五七办公室院子外遛达了许多时,见有无数男女学生往那里跑,他眼睛都没敢眨一眨,到底没有看见李小琴。杨绪国略微宽了宽心,那堂兄弟却还不走,觑了他几眼,又说,在街听人传,政府正抓奸污女知青、卡扣知青口粮等等的典型。他听了心里又是一紧,那人便拍拍腿走了。杨绪国蹲在当门,手里的烟袋在地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着。这时候,女人凑在他耳边小声说:
“出去躲几日吧!”
他不由怒从中来。直眉瞪眼地说。“躲什么?老子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女人没作声,只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走开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骂道:“这是个什么事啊!听你个娘们没日没夜地闹。”
女人心里有气,可见他烦恼的样子,也不敢再招惹了。
他便更加趁性,抬手将桌上一个大磁碗摔成了八瓣,又将烟袋折了。
女人过来将碗碴子扫扫,在门前挖了个坑,埋了,生怕扎了孩子的脚。他发泄了一通,心里好像松快了一些,却十分软弱,找个地方哭一声才好。女人这才又对他说:
“上回我娘就捎话来,说她又犯心口疼,我有心回去,这边孩子,猪苗,鸡啊鸭的又撇不下,不如你趁这几日队里活不紧,骑车去看看。我给你蒸两锅馍馍捎上,到了那边,也不必急着回来,好歹住几日,她老人家心里快活,病也就好了八成。”
他闷了头蹲着,没有回嘴,女人说完了,也并不怎样劝他,兀自拿了黄盆就和面了。白面里掺了荞麦面,又掺了些豆面,和上了面头,坐在锅里等着发。然后就提了铁锹,上工去了。他望着女人走去的背影,心想:“这媳妇是百里挑一的。直到现在,他才兜心底里开始后悔了。
鸡才叫头遍,女人就打发他走了。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上静静地亮着,拾粪的老头也还没有起来。他打着寒噤,迎着刺骨的寒风,自行车轱辘压过坑坑洼洼的村道,一颠一颠的。他努力稳住车头,不叫弄出太大的动静,终于骑出了庄子。
俩人重逢了!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
女人的娘家离这里有四十里地,却已出了县界。他沿了南湖走,湖里的麦子还没睡醒,有一些积雪,地边上结着白花花的霜。天开始亮了。脸已叫风吹木,不觉着冻,脚却渐渐地热了。南湖一望无际,只有一座破陋的草房,立在南湖中的一小块场边上。他想:这南湖可真像海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海。天边渐渐地越来越亮,而且发红,红得好像火光。他想:太阳要出来了。眼看着半个天空全红了,有云彩在红光中飞舞。他有些高兴起来。风好像息了,浑身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将棉帽子摘了,挂在车头上。忽然间,地平线上浮起半轮日头,金光闪耀,灿烂无比。那日头慢慢地浮起,五彩红霞托着它,慢慢地,然后陡地向上一抛,腾地起来了。光辉笼罩南湖。他热烈地踩着车子,躬下腰,直朝南方驶去,心里充满了吉祥的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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