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23)

2025-10-10 评论

    当他驶进庄子的时候,有线广播已经结束,有一两条狗叫了几声,很快就认出是本庄上的人,就不再叫了。鸡在窝里扑腾着,村路白生生的。车子从学生住的土坯屋下驶过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到那屋里去瞅一眼。他想:李小琴,你是钻地底下去了吗?他下了车,将车子支在路边,然后就上了台子。他想:我不相信你会钻地底下去。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好像要去捉一个贼似的。月光很凉爽地照着他,他心里很清楚也很振作。当他走向那小土坯屋时,脑子里忽然涌起许多回忆,他略略有些激动地想道:李小琴,你做死鬼,我下大狱,我们也两清了。老鸦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叫了两声,他走到门前。门和他走时一样,虚掩着,他轻轻一推便“吱”地一响,却听有声音说:
    “是谁?”
    他不由得一惊,猛地想起还有那姓杨的学生,八成又搬回来住了,便镇定下来说:
    “是小杨吗?”
    那声音却吃吃地笑了。
    他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恨自己没带一个电棒,于是便满身上下摸火柴。一边问道:“屋里到底是谁?”
    “我呀。”那声音慢慢地说。
    这时候,他凑着门口映进的月光,勉强看见床上坐了一个人,脸色惨白惨白的,却在笑。
    “李小琴!”他失声叫道,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杨绪国。”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小琴。”他哆嗦着问。
    “昨天。你到哪里去了?杨绪国。”她问。
    “我,我有事出去了。”他狼狈不堪地答道,进也不好,退也不好。
    “你把门关上,我们两人说说话。”李小琴却说。
    他就像被鬼使了似的,真的关上了门,走到她跟前。
    “我以为你钻到地底下去了呢!”李小琴说,又招呼他:“过来,过来呀!”
    门关上后,屋里变得一片漆黑。他站在那里,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他。那手绵软得很,却相当有力,将他拉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床边上。窗洞里透进一点光,隐隐地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瘦了许多,变了样子,眼睛亮得出奇。他有些害怕。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你别怕。”
    他强撑道:“我怕什么,你有什么话,快说。我要回家呢。”
    李小琴笑了一下,松开了手,抱住膝盖,刀削似的下巴颏儿抵在膝头上,慢慢地说道:“杨绪国,你知道我跑哪儿去了?”
    “谁知道!”他悻悻地说。
    “我先是跑回家了,到了家门口,就转了回来,到了南湖。到南湖大沟边,我又站住了。在庄子里转了转,从东边的井,转到西边的井。我又去十里铺咱同学插队的地方,到了那里,她插了门不在,我就又进了城。最后,我到了五七办公室。你知道五七办公室吗?”她问他。
    “知道,不就是在县委大院旁边那小院里。”
    “不错,你知道的很多,杨绪国。”她夸奖他。
    他有些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我在那门口转来转去,转饿了,就去买几两包子吃。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天米水不沾牙了。”
    “我也知道的。”他说。
    她便又夸奖地笑了一笑,继续说道:“晚上,我没回家,到我同学家借一宿。她家只有个老母亲,她那年趁着性子到盐城那边的军垦农场了。比咱家清静多了。我对她娘说:“我陪你睡吧,大娘。可把她乐疯了,天天夜里和我说话,东家长,西家短。她说,我就应。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他听出了神,见她又问,便忙不迭地回答。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杨绪国。”她瞅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说,“我心里一夜一夜的就在想一句话:我是告杨绪国呢?还是不告。”
    杨绪国哆嗦了一下。
    “我是告呢?还是不告。”她侧过脸,仔细地看着杨绪国的脸,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出他眼睛里散发出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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