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李小琴便在小岗上呆下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麦收了,再转眼,麦收完了。李小琴将镰刀往墙角一扔,背起粪箕子下地收红芋了。红芋收到场上,再分到各家各户,然后,早早晚晚地都开始切红芋片。刀切剁板的叮叮当当声,彻夜地响着。小孩子就拿一枚大针,穿一根长线,将芋干片一片一片穿起,挂在树上、檐下,日里晒,夜里收。
这天夜里,李小琴点了灯,坐在板凳上用菜刀切红芋。她将刀磨得飞快,刀起刀落,就是一摞厚薄均匀的红芋片。屋里散发着红芋发酵的夹了霉味的酸甜气。她分开双腿,两只穿了搭绊布鞋的脚伸出远远的,腿间地上搁了一块大木头疙瘩,身边点一盏小油灯,一边听话匣子里唱歌。后来,话匣子唱完了,没动静了,她的手也切酸了。她活动活动手腕,决定将这些切下的全部穿起再上床睡觉。便找了针和线,开始穿红芋片。窗外岗下,大路上正过着车队,大车辚辚,久久不断。她微微有些困倦,身上懒懒的,手却飞快地动作,一眨眼就穿成了长长的一串。她有些愉快地想:做个乡里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水塘边有青蛙呱呱地叫,树被风吹得沙啦啦响,有枣子噗噗地落了地。忽然,她听见门响了一下,不由得一惊,叫道:“谁!”没有回声。她屏息听了一会儿,自语道:“是风。”这时,她才发现并没有插门,就站起身去插门。不料,门又响了一下,她猛地上前拉开门,门外月光亮堂堂的,什么也没有。她自语道:“又是风!”便要关门。可是门却叫什么顶住了,非但关不上,还慢慢地推开了,门口站着鬼似的一个杨绪国。本来就是个刀条脸,这会儿只剩二指阔了,背驼成了罗锅,眼睛忽闪忽闪地不安定,恍恍惚惚的,推开门就要进来。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李小琴浑身哆嗦
李小琴浑身哆嗦,要拦他,却被他挡在一边。他进屋就将门掩上了,眼睛直盯着李小琴,又转身左右前后地乱看,直到看见了水缸,眼神才定,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地灌了,水从嘴角往下流,将衣襟全沾湿了。他灌完了,随手将瓢一丢,望了李小琴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脸色亮了一下。然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安静,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说:
“李小琴,我很想你啊!”
李小琴靠在秫秸墙上索索地抖着,语不成调地说道:“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李小琴,我找得你好苦,你倒叫我走。”说着,他走过来,拉着李小琴的手,李小琴想挣脱却没成,反叫他拽得更紧了。“他们原谅我是初犯,又是贫下中农出身,幸亏你李小琴没寻短见啊!”他嘻嘻地笑了一声,“他们革了我的党员同干部,把我放了。”
“混账尿的!”李小琴尖声骂道。
“你看你,骂人多不好,还是学生呢!”他微笑着,将她从秫秸墙前拉过来,脸对脸地站着。
“杨绪国,你要干什么?我喊人了!”李小琴发怒道。
“你别急,李小琴,我还有话呢!县上押了我一冬,才交给了公社,在公社劳动了一个半月,可是半个工也不算啊!过后,又组织了一个批斗队,拉着我全公社走了一遍。”他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回,可受教育了。每日跑一个点,每到一个点就拉场子。我耷拉着脑袋站在中央,批判队站我后边,一个跟一个上来批,批得我里里外外不是一个人了。批完了,收场了,我得挑水,和面烧锅,刷碗。就是吃得好,清一色的小麦面。”
李小琴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或者说是他自己将李小琴松了。她一下子坐在了红芋堆上。他便朝了她蹲下去,对了她的脸接着说:
“白日里干这些。夜里还派人守着我,守我作啥呢?怕我寻短见。我怎么会寻短见呢?”
“你死去!”她咬咬牙骂道。
“我死不了啊!家里有老有小。还有你,你这个妮子啊!”他抬起手在她眉心里戳了一下。
她打了个寒噤。
“我回到庄上,就见你们那屋里放进一盘电磨,做磨房了。我晓得你走了,又不好问人,也没人肯对我说。后来,就是今天早上,我赶集去卖猪,咱家的猪长那么大了。”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在集上,我听人在拉闲呱,说有个女学生,让坏人糟塌了。那坏人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她偏去告,到底把那坏人告倒了,吃了枪子儿。女学生在原先那庄上就呆不下去了。县里照顾她,由她自己挑个好地场转去。不料想,她不去最富的地方,也不去最靠街的地方,却挑了个最远最穷,向来不派学生的地方。县里干部劝她再想想,她一口咬死,非去那儿不成,最后只得由了她。那人说完话喝了碗凉茶就走了,我撵上去问他,那个庄叫个什么名。他瞅瞅我,说:没名,因在岗子上住,人就叫小岗上。这不,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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