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5)

2025-10-10 评论

    第二天,杨绪国怀着一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出工了。这一天的活路是撇大秫秫叶。几十个人拉开阵,一齐钻进秫秫棵里,只听一片哗啦啦的声响,秫秫棵将人全埋住了。青青的叶子摆着,太阳在秫秫顶上很远地照耀。隐隐约约传来笑声与说话声,转眼间又没了,只有一片秫秫的哗响。杨绪国心跳着,眼睛前一阵一阵冒着金星。汗在他粗硬的头发茬里流淌,沿了额角往下泻,刹那间,他满脸是汗,蓝色的背心湿透了。他屏住声息聆听着四下里的动静,几十种虫子叽叽哝哝地叫,他忽然浑身一机灵,似乎有脚步声朝他过来,一只癞蛤蟆被他辗死在脚底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秫秫的老叶,青青的叶子在他眼前荡漾,日头在很远的天空悬挂,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他忽然迷了方向,在秫秫地里胡乱走起来,直到发现面前的秫秫棵已经撇清了老叶,才明白自己是走乱了。再想回到原先的地方,却又找不到。他趟水似的哗哗在地里走着,用手分开秫秫棵,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这一日,李小琴好像躲了起来,始终不让他看见,他只是听见有人说,那姓李的学生很会撇叶子,还听人叫她一起回家。心想:她是玩的什么把戏?
    再一日,天下雨了,没有活计做,李小琴本想上街回家看看,可是见姓杨的学生不回家,她也就不回了,姓杨的学生去串门了,她本也想去串串,可是身上懒得很,不想动,就找了几双手套拆了,织一件线衣。门外有人走过,咯吱咯吱地踩着泥,梁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她心里空空的,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她没有钟表,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姓杨的学生总不回来烧锅,天色却像是黄昏。她不知饥也不知渴,木木地坐着,那蜘蛛在墙角辛勤地织网,地上有细小的土色的虼蚤蹦跳过去。她心里恍惚得很,像是得了病,便虚掩了门,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杨绪国朝她笑着,还甩一根指头朝她一点一点,然后就有人开她的斗争会。梦醒之后,就发起烧来,她才明白,是真病了。这一日,天黑得特别快,家家户户上了门,没半点声息了。
    李小琴一病就是几天,没有下地。有人问起,姓杨的学生就说:“害病了。”那人又问“吃饭了吗?”姓杨的学生说:“吃了。”既能吃饭就不是要紧的病,人就不问了。最多隔一日再问一句:“吃饭了吗?”杨绪国嘴上不问,心里则想:李小琴怎么病了?又想。李小琴得的什么病?便暗自冷笑,笑过之后再想:李小琴竟然病了!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其味无穷。他想作为一队之长,还是党支部委派的团委书记,应该去看望和慰问,已经走到了门口那一脚却很难踏进去。一直到第三天上,他才在门口将姓杨的学生喊出来,问了几句。李小琴躺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鼻子酸酸的,直要落泪,心里幽幽地想道:杨绪国对我竟然不存成见,我将他错看了。不由愧悔交加。她这病本有一多半是心病,这时便觉得好些了。那姓杨的学生进来,交给她一手巾包韭菜饺子,说是杨大哥给她的,还让她安心养病。李小琴又躺了一儿,便起身烧开了锅,煮了一点稀面糊,做成一碗稀饭,就了韭菜饺子,吃出一身透汗,身上轻松了。第二天一早,就出工了。
    那一场透雨下过,太阳再一出,地就很暄和。老队长对杨绪国说,是锄黄豆的好时候了。于是家家打磨锄头,安锄子把,拾掇完,就下地了。李小琴扛了一柄锄子,锄把上系了一条花手帕,穿一件方领衫,一条齐膝的花裤头,脚上是一双白凉鞋,和了大伙儿朝南湖走。躺了这三天,她瘦了一些,白了一些,先前那股活泼劲儿收敛了一些:稳重和平多了。她做活依然很利落,也肯下力,锄子不深不浅,一步一换手,“咝咝”地到了地头,三下五下又开出一片趟子,就调过头来。调头的时候,正与杨绪国照了对面,她不由一阵脸红,杨绪国却和蔼地问道:“好些了?”
    “好了。”她说,低了头有些不敢看他。
    “别太泼力,悠着点劲,日子还长呢!”杨绪国又说。
    他的关心使她很感动,可是“日子还长呢”这句话却使她惆怅起来。她没说什么,忧郁地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使他心里软软的,可是见她比先前正经了许多,好孩子似的,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转眼,她已经锄到前边去,他也到了头,拖了锄子走过去依次开了趟,已和她隔开有七八个人了。他心里也怅怅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