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唔唔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21)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象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的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21)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21)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21)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21)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唔唔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的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的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顿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21)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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