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他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象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黄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二婶嚷道。
"回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象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吹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呼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26)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毛都没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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